秋華來過鄭家幾次,所以這園子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她由飛紅扶着,不緊不慢的走在園中小徑上,目不斜視,腳印也留得非常的淺,走在前邊的管事媽媽回頭見了,不由得暗自讚歎,這江陵容家的小姐就是與尋常人家的不同,年紀看上去與自家兩位姑娘差不多,可那真真是氣質優雅,沉靜如水。
走到正廳外邊,離那大門還隔幾步,秋華便聽到裡邊有人說話的聲音,期中有個溫婉的聲音很是熟悉,她鼻子酸了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只不過這大過年的掉眼淚被認爲不吉利,她趕緊從袖袋裡摸出一塊手帕子來,悄悄的印了印眼睛,這才挺直了肩膀走了進去。
正廳的中間坐着一位老夫人,年紀與容夫人相仿,秋華走了進去,目不斜視,先彎下腰去朝那位老夫人福了□子:“容氏秋華給鄭老夫人問安,祝老夫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身子康康健健,心情輕輕鬆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切順心,萬事順意!”
“喲,這就是那容四小姐罷?嘴怪乖巧的!”鄭老夫人正在和兒子媳婦說話,聽管事媽媽說容家有位小姐來拜府,心裡知道定是那季書孃的女兒,趕緊吩咐請了進來,等及這位容四小姐進來,小嘴一張,吉祥話兒一串串的出來,鄭老夫人心裡便歡喜不迭,再舉目打量了秋華一番,心裡便更是愛得慌。
秋華今日穿着一件淺紫色織錦的小襖,下邊是一條同色的撒花裙子,小襖窄窄掐着腰,下邊的裙子卻做成了十二幅的月華裙樣式,靠腰身這顏色是月白的,慢慢的往下去,顏色逐漸加深,到了裙袂處已是紫得有些深,如一團朦朧的霧靄般,籠着裙袂上邊繡着的纏枝芙蓉花,輕柔似夢。
小襖的外邊本是繫着一襲鮮紅的羽紗錦緞披風,披風的外沿鑲嵌着一圈白絨絨的毛,襯着秋華的臉如凝脂般,白玉無瑕,一雙眼睛便如點漆,亮閃閃的如那秋日的水波,正灩灩的一泓沉在那裡。鄭老夫人笑着望了望季書娘道:“書娘,你的女兒可比你生得美貌。”
聽鄭老夫人誇秋華美貌,季書娘心裡快活,朝秋華微微一笑:“鄭老夫人可是在說客套話,你可別當真,她的幾個孫女兒比你要勝了不知多少,可別心裡得意便將尾巴翹得老高,快去那邊坐着罷。”
秋華見正廳的右首坐着幾位姑娘,年紀大的約莫和春華差不多,小的也有j□j歲,穿得都是團花簇錦般,髮際脖子和腰間都是亮晃晃的一片。她笑着朝鄭老夫人道:“老夫人原是慣會哄人的,這麼多美貌的孫女兒,偏偏將我誇了一番。若不是鄭夫人出言提醒,我卻會不知天高地厚了。”
說到“鄭夫人”三個字,秋華心裡猛的一酸,當着鄭家人的面,自己自然不能肆無忌憚的喊出“母親”兩個字來,可見她臉上神色快活,秋華又覺得寬慰,畢竟母親的選擇沒有錯,鄭青雲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好人。
鄭青雲見秋華落落大方,坐在自己的兩個女兒和兩個侄女旁邊,那氣質比她們勝出了不知多少,心裡也是歡喜,趕緊從身上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荷包來塞到秋華手裡:“這是鄭伯伯給你的過年荷包,拿着罷。”
坐在秋華身邊的是鄭青雲的大侄女鄭彩月,今年已經十三了,她看了看秋華手裡的那荷包,嘴巴撇了撇:“畢竟是外人,大伯父給的荷包便小了許多。”
鄭彩月的妹妹鄭彩玉在旁邊輕輕哼了一聲:“即便她娘嫁給大伯父,她還是外人,怎麼會給她大荷包?初一便巴巴的跑到鄭府來,還不是想得那個荷包兒?可惜是白來了一趟,這荷包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二兩的銀錁子。”
兩姐妹一邊說着,一邊嗤嗤的笑了個不歇,秋華也不着惱,只是笑眯眯的坐在那裡聽她們說話。鄭老夫人耳朵不太靈,以爲孫女們是在和秋華說閒話兒,望着秋華只是笑,秋華也不揭穿鄭家姐妹的話,只是陪着鄭老夫人說了幾句話兒。鄭青雲見秋華雖然和自己母親在說話,可一雙眼睛卻是望向季書孃的,心裡知道她來鄭府的意思,於是轉臉對季書娘道:“秋華恐怕還沒有看過咱們鄭家的園子,書娘你帶她去逛逛。”
季書娘會意,站了起來朝秋華招了招手兒:“秋華,你跟我來。”
鄭青雲的大女兒鄭彩蓮也跟着秋華站了起來,朝季書娘行了一禮:“母親,容四小姐是客人,我來作陪罷。”
那一聲“母親”生生的刺痛了秋華的心,她轉臉望向鄭彩蓮,見她一雙眼睛只是盯着自己手中拎着的那個荷包不放,心裡有些不喜,朝鄭彩蓮笑了笑:“這位姐姐,今日是大年初一,該是在長輩面前盡孝的,有鄭夫人帶我去逛園子便足夠了,姐姐還是陪着鄭老夫人說是閒話兒罷。”
鄭彩蓮被秋華委婉的拒絕了,臉上有些掛不住,站在那裡,手腳都沒處放。鄭青雲聽秋華的話便知她不想有旁人打擾她和季書娘,於是對鄭彩蓮道:“彩蓮,有你母親領着容四小姐去逛園子便足夠了,你還是在正廳陪着祖母說說話罷。”
鄭彩蓮咬了咬嘴脣坐了下來,伸了頭貼着旁邊鄭彩蓉的耳朵道:“還不知道父親給那容四小姐的荷包裡放了多少銀子呢,我本來想跟着去瞧瞧,偏偏父親不讓我過去!”
鄭彩蓮是鄭青雲的大姨娘所出,鄭彩蓉是二姨娘生的,兩人以前並不和睦,自從兩人的娘被鄭青雲遣散出府以後,感情倒是出奇的好了起來,一致都想對付這新來的鄭夫人,只是一時之間還沒有得手罷了。
鄭彩蓉聽着鄭彩蓮說到那荷包的事兒,心裡也是撲撲的一跳:“未必父親就那般偏心?姐姐你想錯了罷?”
“即便是再小的銀錁子,那荷包兒也該鼓出來,可我瞧着那荷包是平平的,恐怕裡邊放的是一張銀票呢!”鄭彩蓮的眼裡閃過一絲不忿:“自從父親迷上了這個季書娘,咱們鄭家便不得安寧,首先是將咱們的娘趕出府去,娶了這季書娘以後又這麼高看她生的那個女兒!”
鄭彩蓉的臉色暗了暗,抿緊了嘴脣,正準備說話,便見鄭青雲神色嚴厲的往這邊看了過來:“祖母問你們話都不回答,你們姐妹倆在那裡說什麼呢?”
鄭彩蓮心中一懍,趕緊裝出一副笑臉來:“父親,我和妹妹正在說容四小姐身上的那衣裳,樣子好看,繡花又精巧。”
鄭青雲神色才緩和了些,清了清嗓子道:“那是珍瓏坊賣的衣裳,若是你們兩人喜歡,便讓你們母親請了珍瓏坊的繡娘來給你們量身做一套便是。”
旁邊坐着的鄭彩月和鄭彩玉聽着這話,兩人的臉拉得老長,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裳心裡只是憤憤不平,自己還穿着去年添置的衣裳呢,現兒鄭彩蓮和鄭彩蓉卻又要裁新衣裳了!望着身邊鄭家大房兩位小姐,兩人心裡俱是酸溜溜的一片。
出了正廳的門,秋華一頭撲進了季書孃的懷裡,攀着她的肩膀不住的喊着:“母親,母親,秋華可想死你了。”聞着季書娘身上那熟悉的香味兒,秋華的眼淚止不住的往外邊流,將季書孃的大毛前襟上的毛沾溼了一大片,皺巴巴的粘在了一處。
季書娘伸出手撫摸着秋華的頭髮,鼻子發酸,眼淚珠子也滴了下來:“秋華,母親也想你。纔多久不見,你又長高了,都到母親眉頭這裡了。”
“母親,鄭伯伯對你好嗎?鄭老夫人沒有對你怎麼樣罷?”秋華擡起頭來,扶了季書孃的手便往園子裡走,一邊關切的問着。
季書孃的臉上漾起了笑容,一種知足的神色從她的眼角眉梢透了出來:“秋華,我到鄭家很好,這是真的,你別擔心我。”
身後跟着走的鬆硯和梅枝也笑着答話道:“姑娘,你便放心罷,老爺對夫人真的很好,那位鄭老夫人本來看着有些不是很面善,可沒想到也是個心善的人,開始對我們家夫人似乎還有些芥蒂,可沒一兩日態度便全變了。”
秋華聽了這些話也歡喜,回頭叮囑着鬆硯梅枝道:“你們可要盡心照顧着夫人。”眼前閃過鄭彩蓮的臉,秋華忽然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拉了拉季書孃的手:“那兩個庶出的女兒,是怎樣的人?”
季書娘很茫然的看了秋華一眼,搖了搖頭:“我二十二嫁進鄭家,這纔過去了十日不到,還不是很清楚。”
“她們難道沒有給母親來請安過?”秋華心裡憋着氣,母親就是性子太軟糯了,雖說是續絃,可從名分上來說還是那兩位鄭家小姐的母親,自然該要來請安的,怎麼能如此聽之任之呢?
“在我給鄭老夫人敬茶的時候她們改口喊了我一句母親,後來我見她們似乎有些不想來的意思,便沒有去着人催她們來請安了。”季書娘見秋華臉色凝重,有些不好意思,怯生生的挪了下腳:“秋華,怎麼了?以前淑華不來給我請安,也不見你有這樣的表情,今日怎麼倒把這事兒往大里說了?”
秋華搖了搖頭,母親真是讓人有些無奈,在容家軟弱了十來年,結果落了個和離出府的下場。現兒雖然鄭伯伯愛護着她,可畢竟鄭伯伯有自己的事兒要做,不能時時刻刻的守在府中,需要母親自己好好防範纔是。
那幾位鄭家的小姐,看起來誰都不是省油的燈,尤其是那位想跟着自己出來的鄭家小姐。她分明是疑心鄭伯伯給自己的荷包裡邊放的是銀票,卻找了陪着逛園子的由頭想來查探個究竟,這樣心思縝密的,若是有心要對付母親,母親還真的不是她的對手。
“母親,這鄭家的事兒我也聽說了,鄭伯伯雖然爲人精明可還算正直,只要你們投緣,他自然會護着你。可你也不能只靠着鄭伯伯的愛護,必須要自己強梁起來。”秋華伸出手將落在季書娘頭上的雪花輕輕拂了去:“你需要多多奉承鄭老夫人,對鄭伯伯要投其所好,對於那兩位鄭家小姐,你只管拿出當家主母的氣勢來,不能讓她們看輕了你。”
秋華轉向鬆硯和梅枝道:“你們一定要好好照顧着夫人,我瞧着那兩位鄭家小姐都不是那麼好相與的,可千萬別讓她們鑽了空擋去,有什麼事兒只管來給我送信,我也好來幫着參詳參詳。”
鬆硯和梅枝被秋華那冷冽的目光,心裡也是一懍,趕緊點頭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