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在何府落榻下來,樓君言應揚州刺史之邀攜何依依赴宴。

何依依臨走前與我道,“齊姑娘,今日夜裡,倚紅樓有一齣戲。你若是得了空,便去聽聽吧。”

“夫人想去聽麼?”未聽得腳步聲,便見樓君言邁步進來,笑吟吟地看着何依依。

何依依垂眸淡道,“我就不去了,今日還要赴宴。”

何依依話裡的意思是,扶易晚上在倚紅樓。

樓君言話裡的意思是,何依依你晚上要不要去見扶易?

這兩個人說話實在是百轉千回,以爲掩飾了一下對方都聽不懂,但掩飾得不夠深導致大家都聽懂了,接着又爲了不讓對方知道自己聽懂了,於是似懂非懂地裝作不懂。

我撿了件長褂換上,挽了個男子的髮髻,往倚紅樓奔過去。

倚紅樓雖然是個戲臺子,但臺下依舊雲燕環繞、香脂水粉,各種藝術的、不藝術的活動都匯聚一堂。主要是,它作爲一個戲樓,卻掛了一個青樓的名字,很難讓人不想入非非。

倚紅樓裝點得甚繁複,飛檐翹角。四根臺柱上雕着祥禽瑞獸、瓊花瑤草。

兩面描金楷書楹聯——入耳平氣聽,當場笑顏開。

臺下分成四間看客大房和兩間茶酒房。臺邊兩側立了閣樓,供大戶人家和官爺看戲。

底下看客已陸續上座,我撿了個靠戲臺近的位子坐下,抓了塊碟中的點心等着開場。

今日裡唱的是《貴妃醉酒》,這戲我聽過,主要是講一個貴妃喝醉了酒之後表露出來的對帝王家的怨恨以及作爲皇帝老婆心中深深的空虛感。

這齣戲的女主是貌美如花的楊貴妃,男主是隻打醬油的公公;由此可以窺見其定位於擄獲年輕公子哥的心。所以,我聽一回睡一回。

一聲“哐——”的銅鑼脆響,醬油公公甩着袖子唱了一句,“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若要真富貴,除非帝王家。”

戲開唱了。

在衆位太監、宮女魚貫入場,再魚貫出場之後,我醒悟到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這個問題直接關係到我今日能不能完成何依依的託付,醫好扶易。這個問題是:戲臺上來來往往的路人這麼多,我根本不曉得哪一個是扶易。

因得扶易啞了,所以唱主角的肯定不是他。

但他化了妝面,着了戲服,撲朔迷離,非常地安能辨我是雌雄。

我打算戲完了去找人打聽一番,然後十分放心地撐着腦袋睡着了。

《貴妃醉酒》果然效果很好,讓底下的看客很迷醉,讓我睡過頭了。醒來的時候,戲終人散,留了夥計在收拾狼藉。

我欲上前向他問一問扶易的事,見那夥計手中拿了只錦袋,朝着閣樓笑道,“多謝公子打賞。”

閣樓一角里,有個公子返身離開,我大約瞧見了他的背影,好像是樓西月。

閣樓在高處,我這麼遠遠地看過去,打着陰影,其實是看不怎麼出來那公子是誰的。但我邁步出戲園子,與樓西月成就了一段人海茫茫間的正面偶遇,不得不承認,我眼神真好。

樓西月着了一襲暗青色織絲錦衣,垂目似在思索,沒察覺到他眼前的我。

我想了想,掉了個方向打算躲過去。

倏忽之間,被人拉了回來,抵在牆上,樓西月俯首垂眸看我。

我說,“這這這這不好吧,剛見面就這麼熱情。”

他低下頭來,附在我耳邊問,“爲什麼五哥的人會跟着你?”

我說,“有人跟蹤我?”

樓西月點頭,蹙着眉骨瞧着我,“他要殺你?”

我略一思索,與他道,“事情可能是這樣。你嫂子託我醫一個人,你哥可能有點吃醋了,所以派人跟着我,看看你嫂子是不是要出來和別人私會,也好見機行事,把小三扼殺在萌芽狀態。”

他聽了,淡淡地點了點頭,將我鬆開,脣角抿了抿,沒有說話。

事隔近一年,再見面,樓西月似是削瘦了些。

我問道,“齊笑好麼?”

樓西月頓了頓,“她走了。”

我沒有料到事情發展成這個田地,不免對齊笑有些擔心,“去哪裡了?爲什麼要走?她沒有來藥王谷找過我,一個姑娘家能去哪?”

樓西月看着我,良久,他說,“多半是回東土了吧。”

我一頭霧水,“怎麼會回東土?”

他說,“你妹妹是東土的公主。”

我愣了一愣,“你妹妹纔是東土公主。”

樓西月正色道,“我在東土的時候見過她,彼時她戴了面紗,但模樣依稀還能辨出來。”

我說,“我自己的妹妹是外國公主,我怎麼不知道?”

轉念一想,“她要是東土公主,那我豈不是東土大公主?”

他扶了額頭,脣角勾了勾,“尋個酒樓邊吃邊說吧。”

世上總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本來我見過大風吃草之後,覺得再沒有什麼事件能將我震倒,但活了近二十年,發現自己其實是個外國人,而且還是外國領袖型人物;這種感覺就像大風某一日驚覺自己其實是隻洪水猛獸,而且還是猛獸中的戰鬥機一樣怪異。

我言語不能,呆呆地望着樓西月。

他夾了只餃子到我碗中,“始末我不大清楚,我只是懷疑她是。”

我依舊言語不能,低頭開始吃餃子。

樓西月默了良久,低聲道,“小香,三叔死了。”

咯噔一下,我擡頭看他。

樓西月夾了箸菜嚥了,淡道,“解藥不管用。”

我心頭“啪”地漏了一下,“怎麼會?”

“我彼時試了藥,師傅服了藥後,也已經無大礙了。難不成,這方解藥對三叔沒用?”

樓西月頓了頓,“夏景南病好了?”

我看着他,腦中有個念想一閃即過,讓我隱隱覺得很不安。

樓西月伸出筷子敲了敲我的碗邊,“在想什麼?”

我愣了愣,道,“你方纔問什麼?”

他牽了牽脣角,“沒什麼,吃菜吧。”

我說,“對不起,我沒醫好你三叔。”

樓西月喝了杯酒,撐着額頭,安安靜靜地看了我半晌,沒有說話。

用過晚飯,他送我回何府。

揚州夜市很熱鬧,不合適我將腦中這些心緒理清楚,便撿了條僻靜些的巷道折回去。

昏黃的燈火將青磚小道照得不甚真切,兩側是百姓人家的宅牆,天上似有似無嵌了抹淺月。

深秋初冬,有些涼。

我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同樓西月的並在一塊,拉了很長一道,蔓延到巷子深處。

四下寂靜,只能聽到皮履踩地的聲音。

我側頭看了一眼樓西月,他目光放在遠處,眉宇不展。

憶起最早的時候樓西月同我道,樓昭是他最敬重的師傅;我想說點什麼讓他舒服些,卻開不了口。我彼時拍着胸脯與他說:醫不好樓昭,我就改姓樓。

最後,我真的沒有醫好他。

我說,“那個,你五哥和五嫂好像有點溝通障礙。”

他微微應了一聲,“嗯。”

我再說,“溝通很重要,有什麼難受的決來,不要藏在心底,要不然可能就會感情破裂然後離婚了。”

樓西月微微一滯,輕挑了挑眉,側頭看我。

我小聲說,“樓西月,真的對不起。”

他頓了頓,低聲道,“你這是在寬慰我麼?”

我說,“我說了這麼多,到現在你才反應過來啊?”

耳畔他一聲輕笑,“何府到了。”

府前兩隻燈籠打着轉,在石階上落下來斑斑燈影。

我說,“那我先進去了。”

他點頭。

片刻之後,樓西月眼中含笑問我,“你怎麼還不進去?”

我撓了撓頭,“你怎麼還不走?”

他看着我,不說話。

我說,“月亮很圓。”低頭再想了想,理了理邏輯,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原本我想等你走了再進去,這樣比較有禮節。但今天月亮這麼大,我想我還是進屋賞月吧。”

我叩了叩門環,等着人來應門,見着樓西月依舊立在我身旁。

我說,“唔,你如果心中不甚舒坦,我可以明天陪你借酒消愁。眼下已經巳時,許多酒肆都關門了。你早早地回去吧,等到夜黑風高的就不好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

樓西月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我說,“難不成,你想給我守門?”

他輕笑一聲,對着應門的人頷首道,“何伯,我來找五哥喝杯酒。”

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