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頓住腳步,定在原處。
樓西月在我耳邊低聲問,“怎麼了?”
我說,“我想進去瞧一瞧,你陪不陪?”
樓西月朝花園裡探過去,攬在我腰上的手緊了緊,“陪。”
宮燈之後的暗處站着一個人,辨不清面容,只能依稀見着他的身影。
“紫莫大人。”
聲音平靜無瀾,沒有一絲起伏。
晚風吹過,宮燈搖曳,照在師傅的素白布衣上,他安靜地望着那女子,離我很遠。
紫莫俯身摘了一枝西番蓮,擱在鼻尖聞了聞,“這個時候,揚州的雲蘭開了吧。”
她輕輕扯下一片花瓣,看向師傅,笑顏綻放在黑夜裡,“我記得你喜愛喝蘭茶,我在殿裡種了幾株。”
師傅淡道,“不必了。”
紫莫指尖施力,手指染上西番蓮紫色的汁液,她輕輕摩挲着脣瓣,脣上染了淺紫,妖嬈之色聚攏,“安辰,近日來我觀天象,給自己算了一卦,我好像命不久矣了。”
她停下來,望着師傅,湛藍色的眼眸盈盈,“我想起和你在驪山銀盞池裡……”
月色將清輝灑在師傅衣袍上,他平靜道,“紫莫大人,在下依約醫治帝君之疾。煩請帶路,夏某想去殿中藥閣看一看。”
紫莫微微愣神,她脣邊勾起淺笑,“好。”
她裙邊一挑,朝門外邁步過來。
紫莫扔了手中的西番蓮,稍稍低頭,止步,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身後的師傅輕柔道,“你是因爲藥閣答應赴約?還是因爲我說我活不長了,所以你纔來……”
師傅清雅的面容融在夜色裡,他眉梢微滯,“紫莫大人,帶路吧。”
樓西月拉着我匿於廊柱之後,“小香,你要跟着他們去藥閣麼?”
他用手挑起我的下巴,迫着我與他對視。
樓西月皺起眉頭,“要哭了?”
我低頭,“不去了。”
樓西月湊近來抵着我的額頭,“我帶你去殿裡轉轉,找張貴妃榻滾一滾?”
我別開臉,“不用,我想一個人呆着。”
樓西月偏頭看我,沉默了一會,他不在意道,“大殿裡都是暗人,你想一個人呆在哪?”
我靠着廊柱蜷膝坐下來,無力道,“就在這裡。”
樓西月輕嘆了口氣,一把撈起我,抱着我躍上屋檐,再下到南殿的一間屋前。
趁着夜色掩人,我倆推門而入,屋中佈置得別具一格。矮榻上頂四角紫紅紗帳,下鋪繡着大麗花的滾金邊羊毛氈子。所置的杯盞尊爵皆是鑲嵌了小塊的細碎寶石,在宮燈燈影中流光溢彩。
樓西月笑道,“貴妃榻沒有,公主榻給你睡吧。”
我說,“方纔的那個姑娘,是個美人。”
樓西月揚了揚眉頭,頷首,“嗯,大美人。”
我絞着衣裳,“哦……”
樓西月坐在一旁支着腮看我,時不時地拿起高案上的銅觚左敲敲右瞧瞧。
我喚了一聲,“樓西月。”
樓西月噙笑着看我,“嗯。”
我說,“那個紫莫,就是祭天當日見到的占卜師。在帝君後面的。”
他說,“我知道。”
我說,“占卜師就是算命的麼?算得準是不準?”
樓西月應道,“應當是準的。”
我小聲道,“她方纔說她要死了……”
屋內燃着薰香,浮浮淺淺氳氤在周圍。
樓西月起身走到我身邊,慢悠悠道,“你這個姑娘好狠的心吶,眼見着心上人被人搶了,就咒人活不長。”
我咬了咬嘴脣,不說話。
樓西月靠近來,聳了聳肩道,“今天晚上我陪你睡吧。”
接着他開始寬衣解帶。
我說,“我不要。”
他攤手,“放你一個人在這屋裡,委實讓人擔心。恰好藥閣有人,我也沒地方去了。”
我沒搭理他,閉上眼,趴在高案上,腦中一遍遍浮現紫莫的神情,她笑得曖昧,好像對舊情人耳語一般,軟言軟語地說,“這個時候,揚州的雲蘭開了吧。”
我想起三年前在揚州,晚霞如煙,柳葉紛飛,安辰眸中流光星燦,他笑着問我,“你是誰家的丫頭?”
我還想起在藥王谷的夜裡,夏蟲鳴唧,月色流淌,師傅抿了口椒酒,對我說,“我不記得有這麼個姑娘。”
忽然腰上一緊,樓西月攬住我,他伸手扶住我的後腦,按在他的胸膛前,指腹在我眼角拭了拭,輕聲道,“公主榻這麼大,一個人睡太可惜了。”
我用力推,推不開,伸手去錘他。樓西月捉住我的手放在他腰上,順勢倒在榻中,懶懶道,“動靜太大,要把暗人招來了。”
我氣惱,“你放開。”
他瞌上眼,閒閒道,“不放。”
我怒道,“你不放我就喊人了。”
他施力將我抱得更緊了些,淡道,“今晚上借給你暖牀,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我索性哭起來,“你欺負我。”
樓西月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欺負就欺負吧。都累了,哭完了早點睡。”
我哭了些時候,擋不住乏意,便眯了眼昏沉過去。
隱約覺得身邊好像有動靜,好像聽到紀九和樓西月說話的聲音。想撐起眼皮看一看,卻乏力的厲害,一覺睡到天明。
樓西月喚醒我的時候,天還未大亮,大約是卯時,殿內敲着晨鐘,窗外依稀能見着淺淺的月牙。
他伸手在我臉上捏了捏,有些嫌棄狀,“你的眼睛怎麼腫成這樣?”
我睨了他一眼,“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恣意輕薄我,我怎麼會這樣?”
樓西月無所謂地抱着胳膊,輕佻道,“你接下來要說:我毀了你的清譽,所以你要委身於我?”
我說,“委身你個毛線。”
他笑道,“今日正午祭天結束,晚些時候帝君就回來了。”
我好奇道,“我們這麼容易就能混進來,那刺殺帝君,感覺很簡單很簡單。何必要大動干戈地打仗?”
樓西月面無表情道,“那你去很簡單很簡單地把帝君殺了吧。”
“你和紀九查出來你三叔和誰人結了怨麼?”
樓西月敲了敲扇柄,若有所思道,“還不太清楚。”
他看着我,淡道,“你師傅是來給帝君治病的。”
我垂頭應道,“嗯。”
樓西月掉過頭來,狀似無意地問了我一句,“公子辰,你知道麼?”
我看向他,“誰?你說的……是安辰?”
他看着我,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我拉住樓西月,“安辰是誰?”
他微眯起眼,定定地將我望着,思索了片刻,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聽說過中原有位公子辰,善用藥,曉兵法,通佈陣。”
我問他,“然後呢?”
他搖了搖扇子,“我們先出去吧,要不然晚些時候就不好脫身了。”
樓西月在屋內轉了一圈,停在一隻錦盒前,錦盒半開半閉,他託在掌心中細細打量。
我聽到屋外有人道,“紫莫大人,祭天回禮就要開始,帝君在祭壇沒有見着您,已經生氣了。”
我走到窗棱旁,看到紫莫手中執着一柄木骨刀,摩挲着下巴仰望天上,片刻之後,她問道,“夏公子在何處?”
旁邊有人答道,“公子在藥閣裡。”
紫莫支着腮,脣角淺笑道,“你去和帝君說,天有紫雲團罩、五星聚舍,貴人來訪,我要和夏公子共乘一輛轅車,昭示我國子民。”
不知何時,樓西月站在我身後,他輕聲道,“我想了想,救三叔要緊,我們今日回中原吧。”
我說,“我想把我師傅帶回去。”
樓西月身形一頓,淡淡道,“怎麼帶?”
“我想先去藥閣見見他。”
他看着我,涼着聲音道,“好,我帶你去見他。”
出了屋門,一隊宮女手託祭盤經過,她們低聲竊語道,“紫莫大人在祭天回禮上和夏公子共乘一車,這是想逼帝君賜婚吧。”
“可是紫莫大人應當淨身,是不能夠成親的。”
“這次天象大吉,天神意旨,說不定帝君開先例了呢。”
我心中一緊,“師傅定是不知道紫莫的把戲,這個女人不太好,我去同師傅說一說,然後我們一塊回離國。”
樓西月應了一聲,“嗯。”
我說,“怎麼不見紀九?”
他說,“紀九去打探消息了。”
我正色與他道,“你好不容易將人家撿回來,就這樣隨隨便便讓她一個女孩子家涉險,怎麼都不知道憐香惜玉的?”
樓西月看我。
我再說,“紀九長得如花似玉,又正值青春年少,你把她拴在身邊比較好。”
樓西月問,“齊香,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摸了摸下巴,“其實我是想讓紀九幫忙把大風找回來,師傅要是知道我把大風扔了,肯定要不高興了。”
他的眼眸黯了黯,“好,等見了你師傅,再去找大風,一樣不落下。你要的,我全給你。”
我莫明地憑添內疚,“那我們去藥閣吧。”
藥閣是大殿中西南角的一處閣宇,東土奇珍異草頗多,閣中收納東土各地的珍稀藥草和醫書。有聞帝君有意煉長生不老的丹藥,故而每年都自四方搜刮珍藥聚於爐中。
藥閣是一方四角青瓦的小樓,我和樓西月剛到門口,便見着紫莫領着一行人先我們之前入內。閣外防備森嚴,密密集集立了三排後帶長劍的黑衣男子。
樓西月爲難道,“這裡戒備很重,不好進去。”
我說,“那好,我們就在外頭等着,師傅一出來我們就搶了他趕緊跑。”
我與樓西月在外頭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太陽漸升,殿中響起巳時的鐘響。
一組樂師提着枹鼓、排簫、羌笛和箎瑟在我們跟前走過,宮人擡着祭香往殿門外去。
我在想,如果師傅被紫莫騙出來了,那我和樓西月就把她打暈了將師傅帶走;如果師傅沒被紫莫騙出來,那我和樓西月還是把她打暈了,以她作人質換出師傅帶走。
可是我既沒猜中開頭,也沒猜中結尾。因爲太陽升至正午,大殿上方燃起嫋嫋青煙,鐘鼓合鳴之時,師傅和紫莫依舊沒有從藥閣裡出來。
這種感覺就好像三年前我在青樓門口等安辰一樣,有去無回。
約莫再過了一盞茶的時間,藥閣門前的宮人忽然有些失神,都聚在閣前。我看到師傅一襲白衣邁步出來,他手中抱着紫莫,黑色的紗裙上繡着紫瓣金邊的西番蓮,她雙眸緊閉,嘴角溢血,額間那枚紫色的三瓣火將她的肌膚襯得剔透如雪。
師傅將紫莫交到宮人手中,伸手探了探紫莫的頸間,眉梢間微蹙。
我想,原來不用我們出手,紫莫已經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