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得沒有官舫,我和樓西月取道自宗安往水路回揚州。
要採的藥引還需兩味:紅龍抱柱和鹿角靈芝。靈芝在藥王谷中有種,師傅已然回谷去取;但紅龍抱柱也是味奇藥,能續人命數。
青山閣的流翅池中養着幾株,有鎮閣之寶的意思。
樓西月的小師妹沈雲雙便是青山閣閣主的掌上明珠。
我與他表示犧牲色相的時刻可能就要到來了。
樓西月彼時聽了我的話,神色有些複雜,半天沒有言語。
因爲狼毒這種毒藥在我短暫而光輝的行醫生涯中從未遇到過,所以即便將藥引都湊齊了,也需要試藥。是藥三分毒,或許給重了些便將解藥配成了毒藥。
我經過仔細地考量,覺得一株紅龍抱柱是遠遠不夠的。
如果條件允許,我希望是青山閣有幾株我們就拿幾株。
我再將這個期望告訴樓西月,他神情就更凝重了。
我向他表示關愛,“這件事有什麼困難麼?”
此時,我倆正走在山中一方湍湍激流上,踏着溪中的石塊過河。
他打着扇子,走在前頭不說話。
我很有興致地踩着石頭,道,“有什麼困難你就說唄。”
他搖頭,表示沒有困難。
我說,“沒有困難製造困難也要說。”
他在前頭的石頭上停下來,轉過身來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同雲雙有婚約,上回便是爲的此事回揚州。”
我奇道,“不是說沒有成親?”
他點頭,不以爲意道,“退婚了。”
樓西月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將我望着。片刻之後,他戲謔道,“因爲你。”
溪水淌得很急,耳邊有嘩嘩地水聲,我一時心亂得厲害,腳上一滑,“……”
“撲嗵——”我順利栽入水中。
給樓西月撈上來的間隙,我哇地吐了兩口水,望了望我身上溼成一片的那麼多件衣裳,很無語。樓西月眼下沒了護暖心法,我們只能支個火堆,盤腿坐着烘衣裳。
我墊着手躺下去,眼見着天暗下來,打算在這山裡將就一晚。
自打被小九咬了一口之後,我便很容易精神不濟,沉着眼皮不過多久就睡過去了。
這一覺感覺挺長,我足足做了兩個夢。
前頭一個,是憶起來一年前和師傅一道出谷,遇上了一回天災。
彼時來陽鎮上癧疾盛行,無問大小男女,病症相似,且十有三亡。
師傅受鎮上族長之託,破了例不收診金,捎上我往西邊去。
我們到來陽鎮之時,鎮上籠着一層陰霾;此次瘟疫猖獗得很,許多人家闔門而殪,號泣哀慟。
鎮上數百戶人家,師傅挽了袖子一戶一戶地醫過去。我跟在他身旁,不眠不休七日有餘,也不見他皺一下眉頭。
有一戶人家,爹孃都病死了,只剩下一個姑娘和我一般大小,她背上生了水泡,夜裡疼得直打滾。我便示了女兒身,替她撩了衣裳上藥,一面上藥我一面想,若是我背上也生了水泡就好了,沒準能惹得師傅替我上藥。我心中默默唸了幾回,許是那時候老天爺正在興頭上,第二天我果真如願倒地不起。
但水泡的事,給老天爺落下了。
我染了風熱,夜裡迷迷濛濛的時候,有雙手拿着溼帕子替我擦汗。我雖然意識模糊,但依舊風花雪月不絕於心,捉着那雙手,低聲喚了句,“師傅……”
那手頓了頓,沒抽回去,讓我簡直心花怒放。我瞌着眼睛,心潮澎湃地思考接下來應該怎麼表達,在那樣哀鴻遍野的環境裡,在這樣病入膏荒的狀態下,我竟然琢磨出了兩個版本供參考,不得不說,我其實是個理智而有才的人。
兩個版本分爲白話版和詩詞版。
前頭那個是我羞答答地同師傅說,“師傅,我那麼喜歡你,你喜歡我一下會死啊。”
後頭那個是我羞答答地同師傅曰,“吾師,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
爲了表示我詩詞造詣非凡,我打算先說後面那句;如果師傅沒有聽懂,我再說前面那句。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覺榻輕輕晃了一下,連帶着有凳子相撞的悶鈍聲。
聽到耳邊有人驚呼了一聲,被我捉住的手抽了回去。
我擡眼,見着先前那個生水泡的姑娘驚慌失措地起身,再奔了出去。
我心中非常失落,失的是原來替我擦汗的不是師傅,落的是此前我與這個姑娘曾經赤誠相見,但眼下她不過被我捉了一下手,就淚奔了。
爾後我逐漸發現她的離開不是因爲我,而是因爲整個屋子都在晃。頓時地動山搖,案上的油燈也翻在地上,屋頂上剝落下來好些陶瓦。
我原本提着精神想起身,無奈房樑上的木楞“哐——”地一聲斷了下來,堪堪砸在我面前,將榻的外緣砸塌下去一方。
我從未見過這種場面,簡直就是石猴出世哪吒鬧海、山崩地裂日月無光,被嚇得懵在原地。
更日月無光的是案上一本醫冊落在地上,“咻——”一下便給那油燈的火星點燃了,沿着案角一路扶搖直上,就這麼失火了。
相繼有瓦片、牆灰砸下來,我還沒完全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個情況;便見着濃煙中進來個着素衣的人,師傅沉着聲音問,“小香,你還好麼?”
我彼時抱膝窩在牆角里,吶吶地應了一聲,“師傅,我在這裡。”
“轟”一聲,好像又有什麼塌下來。我隱約聽到師傅道了聲,“你別動,就在那裡不要動,等我過來。”
爾後眼前一黑,就昏死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然過去好幾日。方纔知曉先前是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山震,我原本是同師傅上山採藥半道上中病的,故而歇的那處棄屋恰是在山腳邊,山震過後已經挫骨揚灰了。
族長說師傅彼時在鎮子那頭看病,觀了觀天象,道了聲,“不好。”趕忙往山腳下走,遠遠地見着了屋子失火。
族長顯是激動不已,攥着我的手,老淚縱橫道,“還以爲救不回來了。那屋子被砸得都看不出樣子,又失了火。夏神醫將你抱出來的時候,面色沉得厲害。還是老天爺開恩吶,善人有善報,救回來就好救回來就好。”
我聞言瞧了瞧師傅,他只遞了塊溼帕子給我,平靜道,“將臉擦一擦。”
師傅的神色泰然,斷不是像族長說得那樣驚心動魄。
我原本想將我的“吾思慕汝之甚,君思慕吾其殆也?”改成十分應景的“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想了想,還是作罷。
族長與我聲淚俱下一番之後,再轉向師傅,與他顫抖道,“夏神醫的右臂傷得厲害麼?”
我問道,“師傅你受傷了麼?”
族長再一次如泣如訴,“爲了將你救出來,房樑塌下來的時候夏神醫替你擋了一道,若不是神醫身子骨好,我看是沒人能撐下來。”
我再望向師傅,尋求此話的真實性,師傅只淡淡地道了一聲,“不是大傷,沒事了。”
這件事我一直記在心上,因爲師傅救我一命,我是當以身相許的。
前次安辰替我解毒,我想以身相許來報恩,但師傅記不得了,於是我報恩無門;這次好不容易再逮住這麼個以身相許的理由,我定要放在心中一輩子,時不時地拿出來憶一憶。
這個夢是極好的,於是我睡着的時候想着趁熱打鐵再做一個吧,於是就有了第二個夢。
後頭這個夢有點超現實主義色彩,我夢見樓西月拿了把刀將我捅死了。
不曉得是什麼日子,接連兩個夢都見了血。於是,我被驚醒了,出了一頭虛汗。
樓西月偏着頭,神色古怪地將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番。
我抹了把冷汗,問他道,“怎麼了?”
他靜默了片刻,開口道,“你方纔夢到什麼了?”
我說,“我說夢話了?”
他替小九順了順毛,揚了長眉,慢條斯理地說,“嗯,你一直說:樓西月,不要……”
我想了想,臉上紅了一紅,說,“……”
趕了半月的路,我和樓西月回到揚州。
他半道上得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說玉羅門屢有暗人來襲,樓三劍依舊未醒,前景無比堪憂,望七公子早日歸來。
第二封信是說樓玉鳳又給他訂了一門親事,望兒子速度回家進行嫁娶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