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月上中天,銀色泄。

尋到了解毒之法,我欣喜非常,當下攜了手札去找樓西月。

他開門,施施然打了個哈欠,只着了裡衣,敞了衣襟,胸膛半露,有些慵懶道,“怎麼了?”

我徑直到他屋內,尋了把椅子坐下,“我找到解毒之法了,要解你三叔的毒,需要兩種藥引,一是東海血石草,另一件是雪梅,雪梅生於東土境內。”

他皺眉,“藥引去哪找?”

“自然是去東海和東土了。”

“這一去一返耗時太長。”

我說,“可以先布針在你三叔腦中,你找人運功壓住。百靈草和東海血石藥性相左,我用百靈草配一方藥暫且用着。”

我問他道,“你不是說派人去請我師傅了麼?他身旁或許有現成的藥引。”

樓西月搖頭,“夏神醫並未回藥王谷中,門中弟子沒找到他。”

我奇道,“此時正值雲蘭花開,師傅按理應當在谷中煉藥,那我讓大風送信給他。我對你三叔所中的狼毒並不熟悉,能撐多久,一點譜沒有。我覺得你三叔內力非常,從脈象來看,毒深不至死。不過,師傅手札中提到此毒攻腦,我怕一不小心……”

他眸光一緊,“怎麼?”

我小聲道,“腦殘。”

樓西月眉頭一擰,神色沉了下來,“我讓紀九收拾一下,天亮我們就啓程。”

爾後,我取了銀針替樓三劍布針,細觀樓三劍的面貌,鼻翼英挺,長眉入鬢,肌膚白皙,比樓西月少了幾分邪氣,多了幾分陰柔。觸及他的堂中穴時,樓三劍眉頭摹然收緊,嘴中喃道,“阿昭……”

我手中一滯,停了動作,引導他道,“我在這裡。”

他嘴脣翕合,從口形辨來,依舊是“阿昭”二字。

我俯首在樓三劍耳畔輕聲道,“我是阿昭,三哥哥,你可是有話要同我講?”

樓西月操手倚在牀邊,看着我與他三叔溫言軟語,不語。

樓三劍沒了反應。

我想換個說法嘗試一下,於是細着嗓子,媚聲道,“三少爺,奴家是阿昭~~你方纔叫奴家做什麼?”

樓西月一抖。

我時而溫婉時而嬌媚時而爽朗,各種都試了一遍,依然沒將樓三劍喚醒。長嘆了口氣,正欲繼續布針,銀針扎入堂中穴深了幾分,忽然樓三劍眼眸睜開,眸色溫柔,他長臂一帶,兀自將我攬入懷中,瞌上眼,再喚了聲,“阿昭,對不起……”

爾後,再沒了動靜。

我方纔被他一攬,臉緊貼在他胸膛上,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樓西月在身後輕咳了一聲。

我正身坐起,理了理衣裳,淡定道,“你三叔和你真的是一個德性。”

他將目光掃過來,“怎麼講?”

“即便身負重傷、意志不清之時,還能夠旁若無人的,隨時隨地的,連對象都不搞清楚地進行調戲。”我鄭重地向他投去豔羨的一瞥。

樓西月打開扇子,掩口低笑。

我布好針,瞧了瞧樓三劍,他鼻息漸沉,不知是入睡還是昏過去了。

我問樓西月,“阿昭是誰?”

樓西月靜靜地將我望着,神色複雜,半晌,他啓口道,“我不知道。”

我說,“我方纔使了那麼多種法子你三叔也沒反應。你三叔叫樓昭,這個‘阿昭’不會是說他自己吧。”

樓西月向我走近了些,指尖捏着我的下巴,蹙着眉頭仔仔細細地打量我,我能見着他漆黑的眸子裡倒映出來我的模樣,半晌,他鬆開手,狀似漫不經心問道,“小香,你的眼眸怎麼比尋常女人顏色淺?”

我又莫明又疑惑,“有麼?”

他指尖拂過我的眉眼,停在眼角處,輕輕摩挲,淡道,“嗯。”

樓西月深深地將我望着,過了許久,他揚手,眉眼舒展,“時辰不早了,趁着天亮前補個眠吧。”

次日清晨,朝陽微露。

樓西月將一疊衣裳置於案上,道,“我給你挑的,看看合不合適。”

我瞧了瞧那衣裳,是套緞白色的裙衫,內有一角淺蘭色,便手將衣物抖開來,露出來一隻蘭色肚兜,上繡“鳳穿牡丹”,肚兜觸手細滑微涼,還有淺淺的蘭花香。

我一抖,看向樓西月,他單手扶着下巴,笑眯眯地看我。

屋內一片寂靜,有束陽光斜斜探入,順帶捎來幾片卷葉。

樓西月慢條斯理地玩了玩扇綏,輕聲低笑,不疾不緩道,“小香,你又臉紅了。”

我將肚兜連同衣裳一併扔到他懷裡,“我不要穿。”

樓西月也不在意,將衣裳有條不紊地疊好,置於榻上,他將下巴抵在扇柄上,作思索狀,“哦,所以你不喜歡蘭色。”

接着,他邁步走近我,攬着我的肩,和氣笑道,“那你喜歡什麼顏色的?”

我恨道,“我遇人不淑。”

樓西月點頭,“剛入藥王谷的時候,我和你有同感。不過——”他在我耳邊吹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現在我已經適應了。”

我頓覺耳根處有些輕癢,渾身再抖,邁開一步,與他有段距離,正色道,“咳,樓西月,你不要用這種不正經的腔調和我說話。”

樓西月聳肩,無辜道,“我一直都是這樣。”

我說,“你流氓。”

他懶懶地倚在椅子裡,淺笑,“我是你弟子,怎樣都是你教出來的。”

我扶額,“將行李收拾收拾,我們趕緊上路吧。”

樓西月搖着扇子,徐徐道,“我聽聞東土民風十分地開放,盛行男寵。”

我看向他,“嗯?”

他說,“但凡長得漂亮點的小倌人都會被大戶人家買了去,地位和青樓裡的姑娘差不多。”樓西月掃了我一眼,淡道,“你這副模樣,肯定會被不少人看中。”

他緩緩道,“東土不比離國,不是我們的地盤。萬一你真被人擄了去,有理也說不清。”言畢,樓西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榻上的那疊衣裳。

我說,“你出去,我換衣裳。”

他一面起身,一面笑吟吟道,“蘭色先將就着穿吧。”

樓西月挑的衣裳還算合身,我換好出門。

他見着我,掩口輕咳了一聲,眸含笑意道,“你做女兒家打扮還能看。”

我已經近三年不穿裙子,束腰窄肩的委實不大習慣,別開臉,“你看夠了我們就上路吧。”

樓西月拍手,紀九忽然從天而降,對樓西月恭敬道,“七公子。”

他對紀九溫和一笑,道,“紀九,你是女兒家,就在小香身旁護着吧。”

紀九面無表情地瞥了我一眼,冷聲道,“是。”

紀九這姑娘非常地神出鬼沒,我與樓西月駕馬趕路的時候,她蹤影全無。但凡在一些關鍵的節骨眼上,她就會一聲不吭地出現在我們身後。

行至咸陽城外,天色忽然暗了下來,滾過一計響雷,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我和樓西月疾馳至一處樹下,下了馬避避雨。

我倆選的樹不大繁茂,間或有雨水落下來,且雨越下越大,雷越劈越響,天越來越暗,半盞茶的時間,便深感暗無天日。

樓西月伸手將我額前的溼發拂開,手扣在我掌心上,使了‘朝陽心訣’替我取暖。

他握着我的手,笑道,“你衣裳溼了,要不要我替你烘乾了?”

我這才發現樓西月一身錦袍,卻是半點沒沾溼,我惑道,“你怎麼沒淋溼?”

樓西月指腹在我掌心打着圈,脣角勾起笑,“你這身衣裳挺薄……”接着,意猶味盡地低喃道,“我挑衣裳的眼光挺好。”

我說,“你、你速度地運功把我衣裳烘乾了。”

樓西月“哦”了一聲,手掌向下貼在我腰上,施力收緊,將我攬在懷中。有暖意自腰間傳來,我覺得姿勢有些不妥,僵直了脊背不想倚在他胸膛上。

身後聽到他低低的笑聲。

對於樓西月屢次三番這樣地調戲師長、敗壞藥王谷名聲的行徑,我先前念及他生性奔放,本想作爲他師傅我胸懷寬廣海納百川,不與他計較。

但縱容儼然讓樓西月產生了錯覺,讓他以爲我對他上下其手的行爲抱着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

這樣,對樓西月的思想健康真的不大好。

我冷哼了一聲,“嗯吭。”

樓西月一手握着我的肩,另一手掌移至我後背,輸力過來。

待到衣裳被烘得差不多,他輕佻的調子道,“後面幹了,前面好像還沒怎麼幹。要我——幫你麼……”

我端着手,手肘朝後抵向樓西月小腹,卻被他以掌心接住,硬生生攔在中間。

樓西月順勢雙手環抱過來,再笑,“小香,要不要我幫你啊?”

他看似鬆鬆將我圈在臂膀裡,我卻如何掙脫不開,急了,擡高了音量,咬牙道,“不要,樓西月,你給我放手,別耍無賴。”

“哦”,他淡淡地應了一聲,隨即鬆手。

我轉過身,見着樓西月斜斜倚在樹幹上,若有所思。

一串雨水從葉隙中滑落,恰好在我倆之間劃開。

他偏頭看我,專注地望着我的眼睛,隨即燦然一笑,眼眸微眯,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這雨下得真是時候。”

我不語,後退幾步。

樓西月向我招招手,“你別離我那麼遠,都要站到雨裡去了。”

我鄭重地與他談心道,“樓西月,我發現自打你知道我是女的之後,就失去了對長輩應有的尊重之態。這讓我很寒心。”

樓西月抱着胳膊,笑道,“你看看你,又淋溼了。方纔衣裳白烘了。”

我說,“你別顧左右而言他。”

“讓你來樹下,你不來”,樓西月話音剛落,我忽然覺得身子一輕,被他迎面撈起,將我扛到樹底下。

我驚道,“你別動粗。”

樓西月一手扼着我手腕,揚眉,“你浪費我方纔替你烘衣裳的心血。”接着他的手掌順着腰一寸一寸往上移,即便衣衫有些溼涼,我依舊能感覺他掌心的暖意。

他俯首靜靜地瞧着我,神情極其認真,卻在彈指之後,似笑非笑地低聲道,“那,我只能替你再烘一次了。”

我皺眉,要推開他。

聽得“咻”一聲,紀九從樹上落了下來。她黑着臉,冷聲道,“七公子,我尋了個山洞,生了火。要烘衣裳去山洞裡烘吧。”

樓西月鬆手,笑吟吟地朝紀九點頭,“好,正好我也餓了,找點東西烤着吃。”

他向我聳了聳肩,“方纔逗你玩呢,小香,我烤點東西給你吃。”

紀九打了幾隻鳥鵲,架在火上烤。

有肉香飄來,紀九遞了一隻烤得焦黃的鴿子給樓西月,對他展顏一笑。

樓西月接過鴿子,笑眯眯地走到我身邊,“生氣了?”

我抱着胳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他手指用力,扯了一塊肉放在我脣邊,溫柔道,“別站在這裡,去火堆旁烘烘衣裳。”

我咳了一聲,張口想去咬那肉,卻沒想樓西月倏地收手,自己咬了一口,含笑瞧着我。

他轉身往火堆走,“嗯,真香。你快過來,別餓壞了。”

外頭的雨依舊,樓西月撩了袍角,席地而坐,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棋盤,以石子代棋子,和紀九下起棋來。

樓西月手中執着石子,凝神思索棋路之時,紀九怔忡地看着他,臉上難得有一絲柔和。

樓西月把玩着扇子,溫和笑道,“啊呀,紀九,我又輸了。”

紀九眉眼舒展,開心一笑,純淨如孩童,“七公子,你又讓我。”

樓西月搖頭,單手撐着額頭,笑得更歡,“我沒讓你,打小你就聰明。我下棋從來沒贏過你。”

言畢,他起身,打着哈哈道,“你棋藝太好,我下不過你,我去找個其他的姑娘。”

他看向我,無辜狀,“小香,我們來下棋吧。”

我先前在谷中經常旁觀師傅和三公下棋,二人經常幾個晝夜殺得寢食難寐、日月無光。這樣氣勢磅礴的棋局,通常都是以三公一掌自拍腦門,哀嚎一聲,“啊——我輸了”結局。

唯一一次例外是三公一掌自拍腦門,長嘯了一句,“啊——”

接着,沉寂了片刻,他再拍了一次,說,“啊——我又輸了。”

師傅棋藝這樣地出神入化,他的第一代掌門弟子我,自然,也很懂,看棋。

我笑,“好啊,誰輸了誰自拍三掌。”

樓西月扶着下巴,猶豫了很久,“嗯。”

我於是興沖沖地端坐在地上,打算殺他個片甲不留。

這樣一個電閃雷鳴,狂風暴雨,諸事不宜的日子裡,我與樓西月短兵相接,大戰了一個回合。

這局棋下得時間不長,卻讓我感慨世事多麼地無常——往往只能猜到開頭,卻猜不到辛酸的結局。

樓西月拍手笑道,“小香,我已經很久沒贏棋了。”

我不語。

紀九在旁涼涼道,“輸的人要自拍三掌。”

我裝死般低吟了一句,“方纔被淋着了……狀態不好……我有點頭昏。”

樓西月打着扇子,寬和地笑,“那就別拍了,你自拍,我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