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行夜宿,我和樓西月到雁門郡地界。
月殘星疏,咧風捲起黃沙,夜寂寥,迷霧起。
擡首,城郡的門樓赫然立於泠泠長夜中,讓人不由回想昔日的廝殺。
晉朗出征東伐,九戰九勝,唯有雁門郡一戰,離軍慘敗,將士屍積如山,血洗雁門。
而今,此處荒蕪頹敗,不知是否遊散着彼時的孤魂野鬼。
我說,“樓西月,那城門上好像有人頭。”
樓西月擡頭瞧了瞧,“嗯,吐着舌頭。”
我說,“你還真信啊。”
隱約好似聽到一陣嗚咽抽泣聲,在靜夜中如遊絲一般寸寸爬行,陰森之色漸噬人心。
我停住腳步,“樓西月。”
無人應答。
我回頭望了望,夜色很黑,耳邊好似有羌笛聲,樓西月掩在暗處,辨不得神情。
我說,“樓西月,你出個聲。”
樓西月的聲音涼如水,“你後面有人。”
我說,“不是吧。”
他沒有作聲。
寒意一絲一絲爬上我的肩頭,扼住喉間。
我轉身撲向樓西月,拽緊他的袖口,閉眼道,“我的娘噯,鬼啊!”
樓西月應了一聲,“嗯。”
我說,“你快點,給我往死裡打。”
樓西月輕咳了一聲。
我再扯,問道,“幾隻鬼?男的女的?有頭沒頭?”
“一隻女鬼,臉上有布。”
頭頂傳來隱隱笑聲,我睜眼,樓西月眸含笑意地低頭瞧着我。
我原本以爲方纔我扯的格外賣力的是他的袖口,卻不想我其實比自己想象中要高,眼下正趴在他胸膛扒他的襟領。
樓西月說,“你這是打算採陽補陰麼?”
我正色道,“要是女鬼,就將你犧牲了。要是男鬼,你勉爲其難再犧牲一回。”
他淡道,“不是鬼,有人在超度亡魂。”
我掉過頭去,遠處迷霧中隱約有人影,還有零星的火光,悽艾的唱調伴着青煙團繞在夜色裡。
我在原地踱過來踱過去,猶豫着要不要往前走。眼下有人在燒紙招鬼,我和樓西月要是撞上了慾求不滿的厲鬼,就要墮入六道輪迴,從畜生開始重新修煉。
但我塵緣未了,陽壽未盡,大業未成,而且未婚。
我和樓西月想,還是站在遠處靜靜地圍觀他們阿彌陀佛比較厚道。
事實上,東土人民很封建很迷信。
先前在汶淶祭天,帝君攜其家屬把他的窩點從大殿雄糾糾氣昂昂地端到了祭壇。這種事情若是出現在中原,直接代表着皇上被滅了,百姓可以洗洗睡了。
一般蠻荒之地會更加地封建迷信,窮苦人民把希望寄託在牛鬼蛇神身上,而不是努力耕種發家致富,這都是沒文化種下的惡果。
所以,我們從子時等到丑時,霧漸漸散了,月色漸重,遠處的人們還在進行嚴肅緊張的人鬼對話。
道邊擺了個祭桌,上有香爐內插三枝焚香,一些老婦人一面燒紙一面哭着控訴老天爺不長眼,天若有情天亦老,云云。
樓西月說,“他們是在渡當年雁門郡戰死的東土人。”
我心情沉重狀,“我軍也死傷很嚴重,痛失一員大將,悲傷逆流成河啊。”
我問他,“晉朗那麼威武,百戰百勝,怎麼雁門郡的時候輸得那樣徹底?”
他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激動地說,“其實在我小時候,晉朗這種鐵血丹心的大將軍是很多姑娘心中的英雄,思慕的對象。鮮衣怒馬,縱橫捭闔,豪情萬丈,曠世英傑。”
樓西月擡眸,“哦?”
我說,“可是英雄就那麼一個,喜歡他的人成千上萬。很多姑娘就默默地放棄了。”
我補充道,“其實蠻重要一點是,晉朗年紀比我大,可以做我爹了。”
樓西月扶着下巴,漫不經心問,“你也喜歡大將軍?”
我說,“我聽戲本子的時候,喜歡項羽那樣力能扛鼎氣壓萬夫的男人,我幻想以後的相公肯定是身高八尺有餘,面相魁岸。但有一天我遇上了個人,他長得不是項羽那個類型,打那之後,項羽就被我遺忘了。”
樓西月聽完,半晌沒說話。
悲泣聲似有似無,卻將這長夜襯得更加靜寂,天地之間,悄然沉眠。
有云飄過,將月色掩了起來。
手忽然被握住,聽到樓西月淡道,“不等了,我們走吧。”
我看不清楚路,只能由着他拉着往前走,我問他,“要是撞上鬼,拖我們下去見閻王怎麼辦?”
樓西月說,“那你就鬆開手,自己跑吧。”
路過招魂的人們,能瞥見婦人頰邊的淚。
她們嘴中似在喃喃哭訴,許是在向戰亡人說着這許多年來的想念。
雁門血戰距今已有十餘載,往昔等着英雄戰勝而歸的姑娘已經哭成了老嫗。
我見着有個女人着大紅紗衣寂寂地立於一旁。與旁邊着素色衣衫的人相比,很是出挑。她已是婦人年紀,卻依然在臉上蒙着面紗。
此女子手執一柄羌笛至於脣旁,吹着遠古悠揚的調子。
我停了腳步,看着她反反覆覆吹着一首曲子。
山風或許都嫌棄她年華老去,一遍遍將她的面紗撩起,露出她韶華不再的容顏。
我想,她是在等她愛的人回來,她不肯摘下面紗,她的英雄可能還沒來得及娶她過門。
可是除了那個陰陽相隔的人兒,誰也摘不下她的面紗。
我問樓西月,“你有沒有想過前世你是什麼?”
樓西月眉宇微微一滯,他問,“小香,你前世是什麼?”
我想了想,“我大抵是塊石頭。”
我看着他,笑道,“你八成是呂洞賓。”
樓西月失笑,望着我不說話。
我感嘆,“人死了之後,要過奈何橋,橋邊有塊三生石,刻着每個人的前生今世,之後要喝孟婆湯,在望鄉臺上望一望過去,開始下一世。前世的人,愛也好,恨也好,爾後都形同陌路,相見不相識。這個女人日日在這裡盼着的人兒,已經將她忘得乾乾淨淨了。”
我說:樓西月,你知不知道有句詩我記得特別清楚。
樓西月淡淡地望着我,隱約能觸到近處那些斷腸人一地的悲涼。
我說:就是那句——日日思君君不知,共飲長江水。
樓西月握着我的手緊了緊,拉着我往前走,他說,“你記錯了,是‘日日思君君不見’。”
行至驪山腳下,已經近清晨。
我倆稍作歇息,尋了處泉眼洗臉。
我探手下去,發現這灣清泉觸手微暖,水面上漾了一層薄薄的水氣。
我驚喜,“這就是傳說中的溫泉?”
樓西月低頭倚着棵樹坐着,凝神在想什麼。
我摘了面紗,掬了把水洗了洗臉,洗了洗手,把露在外頭的地方都暢快地洗了洗。
我倆在野外趕了這麼多天路,條件十分地簡陋而艱苦,大體的意境就是:你挑着擔,我牽着馬,迎來日出送走朝霞,踏平坎坷成大道,鬥罷艱險又出發,敢問路在何方啊路在何方。
回首想起唐玄宗和楊貴妃吃着荔枝,在華清池中鴛鴦戲水,我垂涎不已。
爲了充分地利用溫泉,又不至於做出些有損我國形象的類似於裸奔的行爲,我打算再洗洗腳,洗洗頭。
我走到樓西月身旁,對他說,“我要洗頭。”
他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頭也沒擡,“嗯。”
我再說,“我要洗頭。”
他擡眸,眼含笑意,偏着頭,慢悠悠地說,“你要我幫你洗?”
我說,“不是,我是想要你適當地迴避一下。”
他將手裡的東西遞過來,是塊青色的石頭,滾圓潤滑,上頭刻了兩個漂亮的小字——“三生”。
我說,“三生石?”
“嗯。”
我放在掌心輕輕摩挲,“你這樣也算啊。那我找張紙,上頭寫一千兩,這就是銀票了?”
他打着扇子,不以爲然,“你不要還我。”
我看着這塊石頭,生得通體青碧,煞是討人喜歡,於是兜入袖口裡。
我擺手,“不說這個了,你去那邊樹後迴避一下。”
樓西月挑了挑眉,漫不經心道,“你洗頭又不用脫衣裳,我作何要回避?”
他看着我,輕笑,“你要是洗澡,我就回避。”
我想想也是,不過就是披個頭散個發,於是歡欣雀躍地奔投湯池洗頭。
樓西月坐於樹下,噙笑地看着我。
斑駁的陽光透過葉子打在他臉上,再滑到他的錦袍上。
山中很靜,飛鳥依人。
我洗好頭,坐在一邊擰頭髮。
樓西月伸手輕輕替我梳理頭髮,“我替你將頭髮烘乾了。”
他的手掌拂過我的後腦,沿着頭髮向下至後肩,掌心溫暖。
我問他,“我在想,你可不可以運功將水煮沸了?或者把雞烤熟了?”
樓西月笑道,“不是不可以。”
我回頭看他,“那你把這池溫泉加熱一點,我方纔覺得溫度要是再高點就更好了。”:
他說,“這樣太耗內力。”
樓西月起身,“不過,你要是想溫度高點還有個省事的法子。”
我問他,“什麼?”
他揚了揚眉,笑,“和我一塊洗個鴛鴦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