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尋了塊黑布,在眼睛的地方戳了兩個洞,罩在頭上。其實我是女人這件事,我無意瞞着樓西月。只是,昨日裡他剛剛知道我不是夏景南,今日我又將同樣的打擊再一次施於他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打算循序漸進地將真相一層一層剝開在樓西月面前,這樣他能夠比較平和地接受,不會再出現類似於以吟詩爲由往他師傅身上噴雪的行徑。

初曉,天邊已經漸有朝霞若緋煙。我想,先去尋師傅一起坐在懸崖旁看日出,爾後再找樓西月小談。沐雪山莊真是談情說愛的聖地,有風有花有雪有月,斷崖、朝陽、還有我這個有情人在天涯。

我敲了敲師傅的門,他開門,神情柔和地望着我,“小香,你怎麼這副樣子?”

我正色道,“這山頂上日頭太大,我怕曬黑。”

師傅,“……”

我在心中醞釀了一句詩,小鹿撞了許多下,終於鼓舞了勇氣對師傅道,“師傅,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我們一起去看日出麼?”

師傅淺笑頷首。

我心中再一次小鹿奔騰。

但是當我倆走到觀日的最好位置的時候,我發現有一男一女已經先我們一步了。我挺懊悔,早知道這個地方這樣地搶手,我昨天晚上應該搬個凳子來佔座。

這一男一女,是沐煙雪和沈然。沐煙雪坐在斷崖旁,沈然青衫翩然立在她身後看着她。一抹煙霞染紅天際雲海,在他倆眼前絢麗綻放。

沈然在看她,沐煙雪怕是不知道,或許在他眼中,她比那漫天絢爛的紅霞還要奪目。

我再尋了個地方,與師傅一併立在山巔處,看着太陽漸漸從東方升起,金色鋪呈開來,皚皚素雪泛着金光點點。我偏頭看師傅,他的側臉平靜美好,烏髮悉數以黑色帛帶束起,簡單清俊。

這樣的一個人,靜靜地看着他,勝似東方璀璨。

我望着他,低喃道,“師傅,日出真好看。”

師傅輕抿脣角,沒有轉頭,淡淡與我道,“小香,日出日落,周而復始。你要是喜歡,谷中竹林西邊,很適合看日落。”

我怔忡失神,“師傅,這次下了山我們回藥王谷嗎?”

他和煦一笑,“小香不想在外面看看花花世界?”

我其實是想的,外面的世界多麼地多姿多彩,有紅有綠。只是,不曉得師傅願不願意同我一道遊山玩水。

我猶豫了片刻,答道,“師傅去哪,我就去哪。”

擡眸,卻發現師傅已經不在,只有雪地中的腳印,告訴我他曾經在這裡和我一起看日出朝露。

回屋之時,恰巧碰上樓西月。他蹙眉打量我,沉默了片刻,笑道,“你的臉怎麼了?”

我決定與他好好談一談,爲我將來的亮相作些鋪墊。

我斟滿茶,與樓西月道,“西月,你拜師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今日我們憶往昔歲月,也算是對你現階段的表現做一個總結。”

他喝了口茶,挑眉看我。

我問道,“爲師想問問你,對我這個師傅的有什麼不滿麼?”

樓西月嘴角上揚,笑道,“沒有,師傅宅心仁厚。”

我看向他,“西月啊,你第一次見我有什麼感覺?”

樓西月狹長的眸子劃過一絲促狹,他定定地瞧住我,思索了一番,支腮擡眸,漫不經心道,“不男不女。”

我愕然。

昨日沐煙雪只同我交談幾句便識破我的易容術,我本以爲她是女人,自是對女人有着不可言喻的熟悉感。眼下樓西月說在他與我初見之時,就有了詭異之感。讓我不得不認真地反思,我或許在氣質上還是做不到渾然天成。

我不滿了,“但你彼時明明說我是一俊逸出塵翩翩公子,說我氣質風華絕代。”

樓西月輕咳一聲,笑了,“那個時候,你坐着。”

我開始喝茶,“西月,對女子擔重任有何看法?比如那種讓英雄豪傑神魂顛倒、爲之赴湯蹈火連命也不要的那類。”

他饒有興趣,“你說的是蘇妲己?”

我說,“咳咳,我說的是祝英臺。”

他指尖敲在桌上,眉眼含笑,“祝英臺女扮男裝,求學心切,實乃女子中的翹楚。”

我贊同他道,“對,爲師與你,英雄所見略同。我以爲,祝英臺衝破封建禮教的束縛,敢於直面男尊女卑的社會,是個人才。”

樓西月瞥了我一眼,“她確實是個人才,扮了那麼久,梁山伯也沒看出來。”

我放心了。如此這般,我是女人一事或許會讓樓西月對我的崇敬之感更加地油然而生。那麼,我只需要尋個合適的契機,與他道明此事。

我與他笑道,“晚些時候近晌午,沐莊主便要再次比試招親。你要不要猜一猜,此次花落誰家?”

樓西月展眉看我,“你以爲呢?”

我低聲道,“我和你賭一個銅板,沐煙雪最後要嫁給沈然。就是你的師姐會嫁給你小師妹的親哥哥,以後你們相親相愛一家人。”

樓西月慢條斯理道,“那我兩個銅板,賭她不會嫁給沈然。”

我本着與他公平競爭,信息透明的原則,與他道,“你知道沈然同沐莊主有私交麼?”

他點頭表示瞭解。

我再進一步,“你知道沈公子與沐莊主已經相識多年了麼?”

樓西月笑而不答。

我笑,“嘿嘿嘿嘿,你知道沐莊主的心上人現在在哪麼?”

他聳肩,“不知道。”

我拍桌子,高聲道,“我再加一個銅板,他倆一定成。”

樓西月笑意更深,朝我靠近了些,話聲帶着絲絲愜意,“我們賭個大的,怎樣?”他長眉挑起,偏頭瞧我,玩味十足。

我托腮眯眼,與他對視,“好,再加兩個銅板!”

樓西月伸手,順着我面上的黑布劃下來,指尖停在我下巴處,緩緩道,“你要是輸了,就在額上畫符三道,揚州集市上擺攤算命三天,怎樣?”

我心一橫,“那你要是輸了,就在頭上插三支釵,在揚州怡香苑裡唱三天曲,怎樣?”

樓西月低眉淺笑,“好。”

午時將至,我與樓西月一併赴宴。他路過之時,順手摺了枝梅花,置於指尖打着圈。我問他道,“沈然武功如何?他打得過沐煙雪麼?”

樓西月隨意道,“沈然四年前爲了救沐煙雪接了風無影一掌,經脈受損,功夫盡失。這些年雖有恢復,但比起先前的身手,怕是不及三分。”

我頓住,“你怎麼早不說啊?”

樓西月將那枝梅花置於鼻間聞了聞,“你連沐莊主與沈然多年交情都知道了,我以爲你早就深諳於心。”

他說完,好整以睱地瞅了瞅我,接着手執梅枝悠然邁步。

我在原地,憂鬱了。

我入前堂之時,見着面煞端坐在桌旁與鬼煞言談。鬼煞譏道,“你就是拼死了練也沒用,那小娘子見着個漂亮男人就跟沒魂了一樣,你以爲打過她,她當真就委身於你?”

我以爲面煞真的很厚道,在沈然還在沐煙雪身後默默地將她望着的時候,面煞已經真刀真槍地操練了一整晚。雖然他現在面帶潮紅、額上滲汗,但他應當驕傲,不論結果如何,至少他曾經暗無天日地努力過。

面煞沉住氣,冷哼了一聲,“哼”,拿起茶碗大喝了一口。

我從他們面前踱過去,面煞瞥見我,瞪大眼睛,“噗——”茶水全噴出來。

他看着我,不知不覺地開始雙目渙散,目瞪口呆。

我不滿,若是面煞這麼容易就被我蒙了塊黑布的臉嚇着,那我懷疑他平日裡是不照鏡子的。於是我將獨獨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睛轉向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再繼續往前走。樓西月已經在桌旁坐好,搖着他的桃花扇,時不時同臨桌的小師妹低語。

我鎮定地坐下,樓西月一把將我拉近,我措手不及仰倒在他懷中。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搖扇子。

我說,“你這是幹什麼?”

他淡定道,“用扇子遮住你,要不然嚇死一撥人。”

我從他懷裡坐起來,“真的這麼嚇人?”

他瞧了瞧我,“挺嚇人,暫時先擋一擋吧。”

過了些時候,師傅也入座,我湊到他耳邊問,“師傅,你身上還有多餘的麪皮麼?”

師傅淡笑,“沒有,屋裡沒太陽,你可以將蒙布撤下來了。”

我猶豫了一會,決定先到樓西月的扇子後頭去避一避。

衆人基本到場,我探頭看了看沈然。他神色平靜,凝神在思索。

一陣環佩叮咚,沐煙雪左右侍女掀簾而入,爾後沐煙雪白裙紫釵,邁步進來。

沈然看向她,眉眼舒展,英俊的面龐頓時柔和下來。

沐煙雪爽朗一笑,明豔逼人,“感謝衆位英雄光臨沐雪山莊,昨日煙雪偶感風寒,故而將各位拖延了一日,實在是抱歉。”

我蹭蹭樓西月,耳語道,“扯淡不能這麼扯,她天天在這裡呆着,要這麼容易感風寒,早病死了。”

樓西月道,“你最會扯淡,你說應當怎麼說?”

我低聲道,“要我,就說中暑了。”

樓西月擡眼看了看我,用扇子將我掩得更嚴實了些。

底下有男人表示關心,“莊主千萬保重身體。在下隨身帶了只骨山靈芝,能夠祛寒卻溼,沐莊主以它入藥,或許能恢復得快些。”

我感慨,“男人啊男人……”

沐煙雪含笑答謝,接着很有氣派地說,“招親一事因準備得倉促,故而昨日提出比試定親。但在座皆是江湖高手,我沐煙雪一介女流,尚不能夠與衆位相持。煙雪另想了個法子,還望各位海涵。”

我一聽,有戲。沐煙雪知道沈然論武不行,怕是要給他開小竈,比文。

我瞧了瞧沈然,他眉頭輕皺了一下,五指收緊,眉梢間愈來愈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