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初入藥王谷的時候,我總是給我師傅講安辰的故事,一遍一遍,谷裡的鳳凰花開了又謝,天邊的雲朵在三年的光陰裡變幻成各種模樣。

大抵上,所有故事都能用幾句話講完,基本上出名的劇情都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亡,這中間生死相望,陰陽相隔,揪心揪肺,最後君重生我歸西。

可是我和安辰的故事在走向“君生我好不容易也生”的圓滿結局中坑了,於是我給師傅講了幾句便也講不下去了。

現在想想,我已經好久沒有再在師傅面前提起這個故事。

不知不覺,揚州的翩舟漸行漸遠,垂楊唏噓,歲月唏噓。

眼下,我和樓西月百無聊賴地坐在屋檐上,一面在心中回憶我花樣年華里的情愫,一面俯視下面忙忙碌碌的人們斬妖除魔。

殿中混亂非常,三兩法師戴着面具,身披熊皮襖,手執青銅法器,嘴中念念有辭地在苑內遊走驅鬼。

紫莫對東土的重要性堪比我中原的皇后娘娘,她這樣一暈倒,帝君很配合地在祭壇裡不回來了。東土的祭天回禮要求很多,要有大吉天象、有帝君君臨天下、有占卜師祭神祈天,一個不能少。眼下紫莫在這樣關鍵的時刻,將帝君孤伶伶地扔在祭壇裡,撒手暈了,訛傳說是妖魔吞日,盛請了巫術無邊的法師前來做法。

事情發生的時候,師傅離我並不遠,一羣宮人簇擁着將他圍了個水泄不通。我正挽了袖子要將他搶回來,紫莫微微一動,她睜眼朝師傅望了一望,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見着她黑色的廣袖下,纖長的手指捉住師傅的手,好像很用力,十指交纏。

我想了一想,放下袖子,問樓西月道,“那裡人那樣多,其實我們過去了,師傅也搶不到的,對吧?”

樓西月瞧了瞧我,“嗯,你可以這樣想。”

我說,“那算了,等人少點再動手吧,免得傷及無辜。”

黃昏之際,法師們在哭哭唱唱之後,終於開始最後一道工序,獻上了金玉珠帛、粢盛米漿和一隻羊羔作祭品。再哭哭唱唱了一遍,收拾東西回家去了,大概明天再來。

我看着那隻羊羔,“溫飽思淫/欲,後面一個解決不了,先解決溫飽問題吧。下去拿點東西吃?”

樓西月說,“這是用來祭祀的。”

我說,“牙祭也是祭啊。”

我倆跳下去,我在祭臺前摸了壺酒和一疊糕點。樓西月操手站在遠處望着屋檐,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

忽然聽到有腳步聲。我趕忙收了手轉身要走,迎面撞上一行宮女,有人將一隻金樽和一盞油燈塞到我手裡,東土口音的語調道,“送去紫莫大人的屋裡。”

我順勢接過來,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回頭瞥見樓西月的衣角在廊柱後,便放心地跟着她們向前走。

我想,東土殿中宮女以紗遮面,是多麼地有利於刺客進行潛伏工作。

紫莫的屋子在花園角的一方獨殿中,進去的時候,雪白的雲蘭渲開一片卓華勝桃夭。推開屋門,紫莫斜躺在榻上,榻頂紫色紗帳捲起,她的長髮如潑墨,瞌着雙眸,膚色蒼白。

師傅,坐在一旁替她把脈。

他凝神聽脈,沒有擡眸,只淡淡地說,“把東西擱在案上吧。”

領頭的宮女問道,“夏公子,還有什麼吩咐?”

師傅起身,從藥匣中拿起把竹柄小刀在紫莫腕上割開一個口子,以金樽盛血。

他說,“你們留下個人替她包紮一下。”

我不由地邁了一步,拿了旁邊的紗布走到紫莫身邊,替她包紮。我想留在這裡,哪怕是將師傅望一望也好,不知道遲了些時候,是不是連看着他的機會也沒有了。

紫莫脣邊漾開一抹妖嬈的笑,她沒有睜開眼,聲音空靈,“你心疼我,對不對?”

師傅指尖蘸了她的血,擱在脣邊試了試,徐徐道,“你服了青酉汁?”

紫莫無力地動了動手腕,吩咐我道,“你先出去吧。”

我起身往外走的時候,聽到紫莫輕輕嘆了口氣,“安辰,我想,我真的忘不了你。”

腳步一滯,我在想,師傅會怎樣答她?

等了許久,屋中依然無人作答。

有人扶着我的肩頭將我轉過來,師傅眉尖輕蹙,“小香,你怎麼在這裡?”

我萬是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與師傅相認,乾乾道,“師傅,好巧啊,我來東土採藥。身上盤纏用完了,於是來宮裡掙點錢。”

師傅平靜地望着我,抿了抿脣,他溫言道,“你來宮裡掙錢?”

我說,“嗯……”

師傅輕笑了笑,“你一個人?”

我說,“不是,我帶着我弟子、我弟子帶着他丫環、還有大風,一塊來掙錢。”

“你是誰?”紫莫擡眼,瞧了瞧我。

我想了想,“我是我師傅唯一的女弟子。”

這句話的重點在“唯一”和“女”上頭,她要是能把女弟子聽成女人就更好了。

紫莫垂眸,“你是他唯一的弟子,那我是什麼呢?”

她微微側頭,眉心中的三瓣火擰緊,“安辰,我的占卜術是你教的呢。”

一綹青絲滑下,落在她白晳的頸間。

師傅取出銀針錦袋,執了三根五寸銀針在油燈上過了過,扎入紫莫的腕中。

有人敲門,在屋外道,“紫莫大人,帝君擔心您的安危,派人來問夏公子話。”

師傅起身,對我道,“小香,半個時辰之後將銀針取出來。”他拂了拂衣袍,邁步出去。

紫莫出聲喚住他,“安辰,若是帝君問起來,不要說我服了青酉。”

天漸漸寂下來,紫莫屋內燃着一種薰香,嫋嫋的紫色香菸升起,籠罩在屋中,暈開一層神秘的光輝,讓人想起掩在薄紗後誘人的少女。

晚風撩過紗帳,吹滅了燭燈。

我起身想將燈點燃,聽到紫莫輕聲道,“別點,我喜歡黑夜。”

我裝作不經意道,“你原來認識我師傅?”

她說,“何止認識。”

花香隨風鑽入屋內,漸濃,捎了幾片雲蘭。

紫莫說:我認識安辰的時候,十六歲。

暮雪落滿千山,西風獵獵,薛國敗得很徹底,戰場上放眼過去,大地被染成一片血色。

每個人身上沾染血腥,有個公子,長眉斜飛入鬢,身披黑色的大氅,他俯下身看着紫莫,眼眸漆黑如夜,“你受傷了。”

這便是紫莫十六歲初見安辰的時候。

那時候她腿上正中一箭,卻依舊能咬着牙冷着聲音對安辰說,“你救救我,我會報答你。”

因爲她是暗人,自小刀光劍影,箭入腿骨眉頭都不用皺一下。

安辰將她帶回營,她的腿傷一養便是幾個月。

營中的將士見着安辰都道一聲,“公子。”

紫莫成了營中丫鬟,安辰坐觀星象的時候,她坐在一旁看他執着石子在地上擺出星宿的位置,安辰說,“紫莫,我教你怎麼看朱雀七宿。”

紫莫說,“公子,朱雀是什麼?”

安辰笑了笑,擡手指着繁星璀璨的夜空,“朱雀是我中原的赤羽神鳥,你看,那裡是張宿六星,朱雀的嗉子。”

紫莫順着他的手指望向天幕,聽到有人在她的耳邊說,“以後你不用叫我公子,叫我安辰。”

大雪下了整整一個冬天,安辰教她占星、教她用葉子上的雪水泡茶,皓月和山巒凝成一幅畫,營地鵝毛大雪好像蒹葭鋪天蓋地。

紫莫去野外射了一隻雪狐,將皮剝下來,半夜點着燈縫成一頂裘帽。她用刀用劍是一把好手,做起女紅來卻笨鈍得很,十個指頭都刺破了,才勉強縫好。

他擱在手中細細摩挲雪狐毛,抿了抿脣,笑着對她說,“這頂皮帽手藝挺好,樣式挺新鮮。”

紫莫這才發現:皮帽上頭留了一個大口忘了封起來。

雪停了之後,便是春季。薛國偃旗息鼓了一個冬天,終於蓄足了力氣再打了起來。

安辰將紫莫留在後營裡,隨軍出征了。

這次打得相當艱難,苦苦搏了數月,終於回來的時候,卻發現紫莫不在了。

他倆再相遇的時候,是在揚州的一間歌舞坊。

紫莫蒙着面紗,跳着曼妙的舞蹈,她攀上安辰的肩頭,曖昧地喚他,“安辰。”

紫莫說:安辰,我其實是東土的暗人,被捉了回去,他們逼着我吃了狼毒草,我一直在找你,終於讓我在揚州碰上你。

安辰靜靜地望着她,片刻之後,他說:回來就好,我會醫好你。

紫莫說:原來中原的江南這樣好看,我想長住在這裡。

安辰笑着望向她:可以隱姓埋名,我叫夏景南,你叫夏紫莫,我們置一座宅子,種些雲蘭,我做大夫,你收酬金。

紫莫問他:爲什麼要姓夏?

安辰說:因爲眼下是夏天。

這個時候的揚州,天際浮着七色雲霞,照在江南人家的青瓦上,泛着淡淡的枯黃。

岸邊的楊柳,抽了新芽。

雲蘭,大片大片地綻放,好像她初識安辰那時候的雪天,在月下翩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