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內的夥計在陶爐裡添了些柴木,溫着小酒,食客稀少。
窗外有戴着氈帽的孩童撒了秕穀捉鳥鵲,皮履踩在雪地裡咯吱咯吱響。
心頭蒙了層薄靄,不得明朗。
我斟了杯茶暖手,自氤氯茶煙中瞧了一眼齊笑。她講到樓西月的時候,眉眼就好看地彎起來,眸中溢出來一絲舒展。
我一直以爲自己春心萌動得異常早,常人所不能及也;原來齊笑更早。
她不僅早戀,還叛逆,小時候揹着我溜去樓府圍觀公子哥舞劍。我順了錢袋給她買的糖人,她轉手就送給樓公子,還紅着臉一路小跑開來,讓我簡直心碎。
我問她,“你那時候怎麼不同我說你倆有私情?”
齊笑悶了半晌,啓口道,“我喜歡他,卻不曉得他喜不喜歡我。原本想縫個荷包給他,還沒來得及,便給人帶走了。本以爲再也見不着了,這回過揚州打聽了一番,他還未成親……”
我忽然想到了什麼,“有一回臨過年的時候,你拿回來那兩個皮影人,是樓西月送你的?”
齊笑微微一愣,點了點頭,“我去縣令府上偷看皮影戲給捉住了,差點要捱板子。他彼時領我出了縣令府,給了我兩個小人。”
齊笑臉上微紅了紅,別開臉來咳了一聲。
我頓時覺悟了:原來樓西月心中的那個青梅妹妹是齊笑。所以他纔會說“從很久以前開始就記得她笑的模樣”,所以他纔會給紀九給我做皮影人,所以他和齊笑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
我捂了捂茶碗,杯盞邊緣泛起一層涼意,“樓西月就在後頭的屋子裡,西邊第二間。你這麼許久沒見着他,去尋他說說話吧。”
齊笑稍稍側頭,似是一怔。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見着樓西月立在向北的門外。他着了件黑色鑲邊的月白錦服,外頭罩了件皮裘,手中執了把油傘,側首望着齊笑,眉眼間微有波瀾。
我起身,長凳在地上劃開一道鈍響。
此情此景下,我實在不曉得說些什麼,乾乾道,“我妹妹,齊笑。”
樓西月將目光放在齊笑身上,良久,他道了一句,“你們姐妹倆挺像。”
齊笑望着樓西月,脣角微微上翹,頓了一頓,叫他:“樓哥哥。”
我心頭咯噔一下,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樓西月,他微眯起眼,眉心輕蹙,與齊笑雙雙對視。
他倆如此這般的四目膠着,令我也十分焦灼。
我說,“再不要兩壺酒,咱們可以慢慢聊。你看,眼下才卯時,說上一整天也不打緊。”
樓西月看着齊笑說:“是你?”
齊笑輕揚眉尖,轉過頭來與我道,“姐姐,你方纔不是說今日想去東嶽廟裡聽戲麼?”
我說,“啊?”
她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我的手。
我會了會意,“啊,是啊是啊。你不提我還忘了,那你倆談,我得趕緊去了。”
樓西月瞧了瞧我,“外頭下雪了。”
我說,“下雪了啊,那我就先不去……”
齊笑用力再捏了我一把,一個勁地向我使眼色。
我摸了桌邊的油傘,與樓西月道,“那先借你的傘一用。”
其實齊笑口中的這個東嶽廟已經廢了,她許是太久沒回揚州,還不甚清楚。
我沿着客棧踱了一圈,從前門踱到後門,遠遠地瞧見齊笑眼角含笑地望着樓西月說些什麼,臉上似有赧色。齊笑尋到了她的歸宿,樓西月拾回了他的真愛。事情如此圓滿,簡直讓我覺得發生得太突然一時之間很難接受,很有要潸然淚下的感動。
我琢磨了一番,實在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便將包袱收拾了一番,到樓西月屋中將小九拖出來,撐着傘回藥王谷去。
臨走前,留了封手箋給樓西月,叮囑他拿到紅龍抱柱之後早些着人送到藥王谷來。
將昨日那隻皮影人一併留在屋裡,總歸是送錯了人。
揚州城裡有人捂着耳朵在點炮竹,“啪——”地聲聲炸開,響在耳畔清清楚楚。
這時候已經臘月寒冬,凍得我有些哆嗦,將懷裡的小九捂得緊了些。
它表示嬌羞,一雙眼睛十分驚恐地將我望着,好像在說:不要,不要啊~~
我對這隻欲迎還拒的狐狸表示不滿,將它的九條尾巴打了個結,圈在頸上,當圍脖用。
回首望了望,我在心底往期回顧了一番,憶起樓西月撐着油傘在等渡口的模樣,他挑起眉尖似笑非笑的神色,像炮竹一般“啪”地炸開來,碎成塵埃化在風裡,讓我有些迷眼,揉着揉着就揉出眼淚來。
山巒被雪覆蓋,與澄碧的天鸞相依相襯,縱橫起伏。
一個人不曉得走了多少天,我回到了藥王谷。
谷中雪霽初晴,師傅在屋中煎藥。
我將包袱擱下來,蹭過去喚了他一聲,“師傅。”
他回身見着我,脣邊抿出一角柔和的笑容,“小香,北疆一行還順利麼?”
我點頭,“挺順利,九尾狐已經捉回來了。”
師傅安靜地看着我,片刻之後,他說,“你去煮些酒,夜裡同三公一道吃飯,也好迎開春。”
師傅這些年從未主動喝過酒,獨獨的那次,還是我央着他才願意陪我喝幾盅。這番他主動提起來,倒讓我有些訝然。
黃昏,我備了幾道菜,以冬棗釀了壇仙藏酒。
苑裡開着旖麗的小蒼蘭,簇簇嬌豔。
四周青竹素雪,冬日到了盡頭,池面上結的那層冰漸融,漾着幽致。
我撿了幹木扔進火盆裡,火舌舔着上頭的四足銅盉,汩汩冒着泡,飄出來絲絲酒香。
師傅執起酒盅與三公對飲了一杯,與他道,“我先前去東土採了瓊脂蓍,擱在轉心蓮那方土裡頭,想來開春後不久,便是花開的時候了。”
三公眯着眼睛,咧開嘴半笑半哭地吭吭了一聲,似有要開始唱歌的趨勢。
我替師傅斟滿酒,與他道,“好不容易開一次,師傅要用轉心蓮去救什麼人麼?”
師傅微微點了點頭,漫聲道,“救一個姑娘。”
我以冬雪釀的仙藏酒,不曉得三公今日是否嫌我釀的不夠香醇,喝了一杯便放了碗,起身弓着揹負手慢悠悠地往屋後頭踱過去。
藥王谷甚大,三公經常踱到西邊去,在一個高坡上坐着,從日出坐到日落,出離地有氣質。
西面禿禿的高地風景雖不濟,但三公獨自坐在那上頭,日落西山,一輪紅日也將他照得十分詩意,此情此景,讓我情不自禁地想高歌一曲:最美不過夕陽紅,溫馨又從容;夕陽是晚開的花啊,夕陽是陳年的酒;夕陽是遲到的愛啊,夕陽是未了的情……
我斂迴心緒,與師傅問道,“是哪個姑娘?”
一晃眼時間,壺裡的酒便見了底,師傅今日很有興致,淺淺地笑了笑,“再去溫壺酒吧。”
我提了酒再回來的時候,見着師傅眉尖不展,淡淡地夾了只餃子嚥下。
“師傅,你還好麼?”
師傅飲了杯酒,與我道,“酒不錯,你身子寒,坐下與我一道喝幾盅。”
我點頭,倒滿了酒,扒了幾口飯菜,含糊道,“方纔師傅說用轉心蓮是要救哪個姑娘?”
師傅的側臉泛着一道溫潤的光澤,他看了一眼遠處的三公,再道,“三公在谷裡等轉心蓮開,等了幾十年。上一回開花的時候,將碰上林屹和沐煙雪中了剜心素。他彼時嘆了口氣,便將花讓給了林屹。”
我問說,“難道三公要救他閨女?”
師傅輕笑一聲,“要救他娘子。”
我說,“不不不是吧,三公這個歲數,配上一個姑娘,他要搞忘年戀麼?”
師傅溫言道,“他娘子中了鉤吻,以轉心蓮蕊方可解。三公一直將她封在谷西面的冰窯裡,這許多年,容色不曾衰弛,依舊是姑娘模樣。”
我愣了愣,說,“原來是這樣……”
想了想,我再說,“三公真典範。”
師傅看着我,眼眸中平靜若水,“出了趟谷,遇着了什麼不順心的事麼?”
我垂頭道,“沒有。”
他替我倒了酒,“今日裡喝些酒,痛快睡一覺罷,煩心的事醒來便忘了。”
飯畢,我將碗筷收拾好。星星爬滿了天際,三公依舊在高坡上坐着,背影依稀有些顫抖,許是這麼些年等來的娘子終是要醒了,心情很激動,在默默地流淚。
三公也要圓滿了,周遭就剩下我形單影隻,反差之大,真是讓人傷感。
月圓,雪化。
我路過師傅屋前,裡頭燭光如豆,剪影印在稀薄的窗戶紙上。
我一時手癢便戳破了窗戶紙,想瞧瞧師傅的睡顏。
昏黃的燭火中,師傅着了白色中衣半倚在榻邊,脣角溢出來一縷殷紅鮮血,染在下頜上。他擡起手,在脣邊輕輕一抹,微咳了一聲,面色蒼白。
我心頭猛地一抽,難不成師傅的毒已經發作了?
伸手要去推屋門,裡頭師傅的聲音淡然,“是誰?”
我說,“師傅,我是小香。”
裡頭靜默了半晌,師傅說,“今日夜深了,有什麼話明早再說吧。”
燭火被吹滅了,鋪天蓋地漆黑一片,融在夜色裡。
我本想硬闖進去問個明白,但師傅顯然不想讓我知曉。
思來想去,我退縮了,因爲我不曉得硬闖進去見着吐血的師傅,我應當說什麼。
按照常理,我應當說:師傅,我知道你毒發了。或者我再強硬一點說:你不要以爲這樣可以瞞得住我,方纔我在窗子外頭看得一清二楚,你就是吐血了,你就是毒發了,你再這麼下去是不是會死?
但是,無論我擺出多麼孔武有力的事實,師傅一定都會說:我沒事,你先回屋。
他心裡頭怎麼想的,我一輩子都猜不出來。
谷中日子過得很閒適,雪化得很快,逐漸便能見着谷裡的老樹抽新芽,露出來一角綠意。
自打上回撞見師傅毒發之後,我便揹着師傅開始以身試藥。
師傅眼下已然毒發,我擔心在他身上試藥一個不小心便取了他性命。
每日裡取小九的血配上鹿角靈芝服下,起初的時候會有暈眩頭昏之感,服藥的日子長了,漸漸便習慣了。
小九被我摧殘地人不人、鬼不鬼,十分受挫;我萌生出了一種愧對父老鄉親和蒼天大地的思想感情,爲了抵消造下的孽行,每日挖一顆山參燉湯給它補血。大風在結束了前段時期對鳥禽的盲目愛戀之後,對小九這樣的哺乳動物產生了奇異的感覺,常常將它護在自己的翅膀下頭,擋風阻雨;這件事讓我對小九的愧疚感再度深化。
轉心蓮開在晚春,三公口中那個戴着青花頭巾的小娘子終於要破土而出了,這是近日來最值得期盼的事情。
將將開春的時候,齊笑來了一趟。
她依舊作男兒扮相,眉目清俊,帶來了幾株紅龍抱柱。
她將我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皺眉道,“上回怎麼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我說,“不好意思打攪你們,哈哈。”
齊笑望着我,半晌,她說,“我在這裡陪你,等藥配好了,我再拿回去給樓哥哥。”
我點頭應了她一聲。
齊笑說,“你怎麼不問問我們怎樣?”
我說,“那你們怎樣?”
她莞爾,“挺好。”
我說,“那就好,你好我好他也好。”
大約再試了半月的藥,我大致將解藥配了出來。
這期間產生了一個負作用,就是我味覺失靈了,這件事其實沒什麼,但因得谷裡的飯菜都是我準備着,於是自然而然地波及了衆人。
眼下我們兩男兩女圍着桌子用午飯,三公扒了兩口,嘆了口氣將筷子擱下來。
齊笑勉強撐到了第三口再放筷子。
我吃什麼都一個味,純粹填飽肚子。
師傅卻端着碗,若無其事地吃着,讓我覺得三公和齊笑簡直太傲嬌了。
齊笑用筷子戳了戳,問我,“姐姐,這個餃子你放鹽了嗎?”
我鄭重地點頭。
她說,“你確定?”
我說,“你和三公口味太重了吧。我擱了足足一勺鹽進去。”
齊笑說,“……難怪飯這麼鹹。”
我送齊笑出谷,與她道,“我先前給樓三劍布過針,服藥之前先將他腦中的銀針取下。”
齊笑扇子敲在掌心裡,突然出聲問我,“姐姐,你的心上人是夏公子還是樓哥哥?”
我愣了一愣,“啊?”
她別開臉,道了句,“樓哥哥說,等醫好他三叔,再回藥王谷裡來。”
我與她說,“自然是我師傅,樓西月是我弟子,他許是想回谷再學點東西呢。”
送走了齊笑,轉身欲回屋,見着師傅立在身後,神色難辨地瞧着我。
他斂着眸光道,“你近日來面色不好。”
我打着哈哈說,“齊笑來了這麼些日子,夜裡與她一道說話說得晚了。睡得少面色就不好了。”
師傅走近了兩步,指尖搭在我脈上,沉聲問道,“你試藥了?”
我咧嘴笑了笑,自懷中摸了只小瓶,倒了顆藥丸放在手心裡,“師傅,狼毒的解藥我配好了,你將它服下去吧。”
師傅的眉眼沉了下來,“誰讓你去試藥了?”
谷裡空空曠曠,山風吹過來,吹進心裡頭有些冷。
我心下一曬,看着師傅說,“我怕你死。”
師傅似滯了一下,抿着脣沒有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冬去春來,讓我突然有了慷慨激昂、直抒胸臆的使命感。
我調整了一下思緒,深吸了口氣,說,“我喜歡……”
我的表白太具有殺傷力,話剛說到一半,便見到師傅緊抿的脣被血染紅。
他眉尖輕擰,眸中劃過一絲隱忍。
我奔過去將他扶進屋裡,擡起衣袖拭了拭他脣邊的血跡,顫聲問道,“師傅,你怎麼樣?”
我哆哆嗦嗦地摸了顆藥丸喂入他口中。
師傅斂眸淡道,“我沒事。”
我不曉得爲何,心頭好像有座山壓着,可能是壓力太大,竟然哇地一下放聲哭了出來。我沒有料到,這次哭泣是這樣地飆淚,以至於我覺得自己的衣袖遠遠不足以擦乾,就蹭了兩下,蹭到師傅的衣袖上去。
師傅一隻衣袖被哭得如泣如訴的我死死攥在手裡,他騰出來另外一隻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低聲道,“你哭什麼?”
我分神想了想,實在沒想明白我到底爲的什麼哭,於是哼了一聲,“砂子掉進眼睛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