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屋中騰騰地煮着青茶。雖已過了隆冬,依舊還是落了些薄雪。

樓西月半日不見歸,不知道他去了何處。桌上還留有他的那柄竹骨絹扇,半散開,上頭那枝桃花入眼有些紛亂。

依稀能聽到大殿鐘響,伴着泠泠的春雪,一聲一聲重重地敲在我心頭。

窗棱繡着繁複的花樣,院中堪堪露出來一角仙客來,隨着風輕輕搖曳。

我起身沏了壺茶,執着茶盞走到窗邊看暮色斜暉,腦中紛紛雜雜全是樓西月斂眉清冷的容色。

有稀落的鞋履軋過雪地的聲音,繼而身後響起了敲門聲。

我一怔,急急地將杯盞擱在案上,跑去開門,“樓西月,你……”

話硬生生收在脣邊,眼前站着的不是樓西月,是位黑衣執劍的東土護衛。

他見了我,單膝跪下,恭敬道,“殿下,屬下是卓商,遵帝君之命,請您往大殿相見。”

擡眼看過去,他身後一隊人手齊刷刷地伏地垂首。

我怔了怔,自後退了一步,擺手道,“我還在等人,晚些時候你們再來吧。”

卓商垂首應道,“帝君讓屬下務必帶殿下回去,懇請殿下移步。”

我轉身回屋,不料卓商尾隨進來。

我無奈地說,“進殿見帝君,總得容我梳個頭吧。”

他面無表情地應道,“屬下替殿下梳頭。”

我扶額說,“我還要換件外袍。”

他說,“屬下替殿下寬衣。”

我默了片刻,指着屋中正在睡覺的大風,咬牙道,“他是我兒子,我走之前,要好好地親他一口。”語畢,看了卓商一眼,“再不,你替我來?”

他說,“……”

我趁卓商在屋外候着的間隙,寫了個字條給樓西月,告訴他我被黑衣人劫持了。將大風拍醒,把字條塞到他喙中,看他迷瞪着眼一頭衝出去,將庭院裡的鳥鵲驚得四散飛去。

外頭等候的護衛對大風的出現抱以震驚的態度,紛紛持劍相向。

我本打算開口,聽到卓商果斷地吩咐道,“不要動手,這是小殿下,護駕!”

這羣護衛十分地訓練有素,眨眼間便收了劍,迅速地讓開一條道來,方便大風出門。

我本來想同卓商說,大風一般不走陸路,走的是航空,所以不用這麼大費周折。

但大風本就不是隻淡定的禽獸,方纔被這些護衛明晃晃的刀劍嚇得失了陣腳,顯然一時記不得怎樣飛了,只嗷嗷地叫喚了兩聲,一步一步地往門口挪過去,還可憐巴巴地回首將我望了望。

卓商說,“殿下,小殿下要去何處?屬下可派人一路護送。”

我閉上眼,絕望道,“他可能,迴歸大自然了吧……”

卓商將我帶到正殿中,殿中鋪着紋龍板壁。

門扇邊立着一架八面的尺絹屏風,鏤了四角,絹面上繡猛虎瑞獸。屏風外頭一張金漆紅木桌,上頭堆了些經卷奏文,案角一對古銅燭臺,點了兩支雕花金燭。右邊一隻蹲獅香爐,暗香縈繞。

屏風後似有人,露出一角紫色的衣袍,上頭繡着華麗繁複的九翅鳳尾。

卓商鄭重道,“主公,殿下已經帶到。”

“你下去吧。”

一雙墨色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出現在我眼底,帝君負手而立,面容冷俊,眉眼間約莫能辨出倦色。

他將我從頭至腳打量了一番,默了片刻,沉吟道,“你比憐姬更像她的模樣。”

我問道,“更像誰?”

帝君微眯眼,走至案邊,自牆上取了一幅卷軸,“更像你娘,月姬。”

他將卷軸鋪開,裡頭是個裝扮得高貴的姑娘,頭戴一頂黃綢冕帽,儀態端莊,細看上去與我有些相像。

我頓了頓,心中思量了一番,與帝君道,“這樣說的話,你是我爹?”

他執畫的手頓了頓,回首看我,“不是,月姬是寡人的……姐姐。”

我想不論是親爹還是親孃舅,只要能攀上門親戚就一切好說。

我說,“帝君大人,可否行個方便,告訴我狼毒怎麼解?”

他容色淡淡地看着畫中人,“不能。”

我說,“這個,能不能看在我孃的份上……”

他陡然一拂袖,案上的金燭應聲落地,冷聲道,“倘是你想知道此毒的解藥,要答應寡人一個條件。”

我問道,“什麼條件?”

帝君淡道,“寡人賜你帝位,春祭之後,即行帝姬之禮。”

我跳了一腳,咬着舌頭道,“帝君說笑了罷,我全無治國之才,東土字一個不認得,呃,其實中原字我也認不大全。”

帝君擡起眼瞼,漠然道,“你是皇室的血脈,理應爲薛國子民效力。寡人本以爲你幼時中毒而亡,致使你流落他國多年。如此也好,倘是將來兩國再戰,你能替寡人將離國收入麾下。”

我簡直要哭了,“帝君擡愛了,我當真沒有文韜武略,更是沒有豪情壯志。要說皇室血脈,我妹妹齊笑,我說的是公主殿下,想必更有擔當。”

帝君冷嗤了一聲,“呵,憐姬麼?”他眸中一緊,沉聲叱道,“狼毒所解之法,唯有繼位之人方可知曉。你大可想清楚,做我大薛國的帝姬,委屈你了麼?”

語畢,拂袖吩咐道,“卓商,帶她下去更衣沐浴。”

我被安置在偏殿的素雲閣中,窗外的細雪漸漸夾了春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來。

我瞥了一眼卓商,問道,“你們帝君和公主,是不是相處不大融洽?”

卓商應道,“殿下,主公吩咐屬下爲您更衣沐浴,再至正殿與主公一道共進晚膳。”

我戳了他一下,“你們主公,是不是身患頑疾?”

卓商有些訝然,“殿下如何知曉?主公近日確是身體抱恙。”

我點頭說,“我看他無比地傲嬌,疑似更年期綜合症。”

卓商說,“……”

戌時鐘響,我在卓商犀利的小眼神注視下,寬好衣裳,往正殿走。

行至門前,殿外立了兩排侍女。

卓商頓住腳步,低聲道,“公主殿下回來了。”

我說,“憐姬麼?”

卓商點頭。

我想了想,說,“那,尋個地方聽牆角吧。”

卓商默然,再道,“屬下和殿下有尊卑之分,恐是無法勝任此職。”

我寬慰他道,“我沒讓你聽牆角,眼下下着雨,我想讓你替我打個傘。”

卓商無言。

暗淡的暮色裡,宮燈明滅。

憐姬着了一身玫瑰紫暗花月裙,如漆烏髮梳成一隻斜髻,上頭簪了朵絹絲芍藥。

她沒有戴面紗,即便燭光昏黃,我依舊能辨清楚,確是齊笑。

憐姬手指尖執了只銀色雕花觶,與帝君笑道,“憐姬有聞帝君將姐姐尋了回來,可喜可賀。”

帝君未動聲色,沉聲道,“你自祭祀金帳匆匆而返,就是爲此事?”

憐姬垂首晃了晃手中銀觶,“憐姬與姐姐多年未見,心中亟盼。上回子夏將她的畫像呈上來,我便一直在想,或許彼時她並未毒發而亡。今日得此喜訊,實在按捺不住,便私底下回了大殿。祭祀一事有所怠慢,懇請帝君降罪。”

她話語間似是放低了姿態,神色卻是如常,彷彿拿捏準了帝君不會怪罪於她。

這樣的憐姬,像極了祭祀大典中貴氣的公主,眼角微微上挑,帶了些許威嚴,些許風情。

若不是她和齊笑的樣貌半分不差,我一定不會把她當作我妹妹。

帝君將手中的卷章擱在案上,燭光暗沉,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你既是來了,替寡人拿個主意。”

憐姬脣角溢了一絲笑,“帝君何事煩惱?憐姬願爲帝君解憂。”

帝君起身,手中拿了那隻蹲獅香爐,細細摩挲,“眼下你姐姐回來,按照律令,寡人當是授位給她。可是你們姐妹失散這麼多年,她對國事一肖不懂,憐姬可是願意輔佐她?”

憐姬身形一僵,默了片刻,強笑道,“帝君打算傳位給她?”

帝君點頭道,“寡人膝下無出,你們姐妹倆是月姬之後。長子繼位,不得悖了律令。”

憐姬手中的銀觶落了下來,灑了一地的瓊漿,她冷笑了兩聲,譏誚道,“好個過河拆橋。我替帝君殺了樓昭,最後換來的不過是這個下場?”

帝君似染了怒意,“替寡人殺了樓昭?憐姬何來此言。倘不是樓昭對月姬存了私心,彼時不肯出兵相援,你爹也不至死得那樣慘烈,月姬更不會殉情。他是你的仇人,手刃仇人不是件快事麼?”

憐姬蹙了眉心,冷言道,“是。樓昭是我的仇人,然則將我雙親害死,讓我流落他鄉的人,只怕不只他一個吧。彼時在雁門郡,倘是帝君肯放過我爹一馬,事情又該當何講?”

她極低地笑了兩聲,“帝君可算是這世上最沒有心的人。你說是樓昭害死了月姬,難道你沒在她心口上插那麼一刀麼?”

屋中霎時靜了下來。

外頭雨澆得很慘烈,卓商傘打得很到位,將我遮得一絲不露;可我依舊覺得冷,好像渾身淋得溼透,一寸一寸涼入骨子裡。

暗夜裡響起憐姬一聲笑,她緩緩道,“帝君說得對,手刃仇人是件快事。從前欠了我爹孃的,欠了我的,這些帳我都會一筆筆討回來。帝君想授位給姐姐,也要問問我,甘不甘願吧?”

她頓了頓,再低聲道,“帝君怕是不知曉,這香爐裡……”

帝君一把扼住她的脖子,沉聲道,“你以爲寡人不知道你在這裡頭下了毒,嗯?”

憐姬身子一滯,“你早就知道了?”

“寡人養你這些年,竟是引狼入室。”

憐姬勾了勾脣角,“是麼?帝君倘不是將我恨到了骨血裡,也不至把暗人的那些把戲都教給我,我不過是帝君殺人的一把刀罷了。頂着公主頭銜,旁人以爲我過的是多愜意。”

她閉上眼,笑道,“哦,我方纔忘了說,香爐里加的是迷榖番,此物無解。”

帝君聞言似是盛怒,腕上施力,不足片刻,已能見着憐姬神色有些苦痛。

我說,“卓商,我要進去。”

卓商一門心思專注於打傘,並不知道屋內的情況已經這樣危急,他說,“殿下,是否屬下打傘不力,讓殿下淋了雨?”

我推開他繞至前殿,急急地敲了屋門,叫道,“帝君,我是齊香。我有事求見。”

過了片刻,依舊無人應門。

宮人在旁正色制止道,“你是何人?帝君和公主殿下正在議事。”

我急道,“議你個頭,要議出人命來了。”

屋裡帝君沉着聲音說,“讓她進來。”

我進屋見着憐姬有些頹然地坐在案邊,眼角微紅。

她擡首看見我,輕聲道,“姐姐。”

帝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甩手離開,臨走前放了句話,“寡人心意已定,春祭結束,便是帝姬授禮。”

我極力斂住心神,走近了問她,“樓昭是你害死的麼?”

她側首,鬢間落了縷青絲,淡道,“是。”

我問她,“這樣說來,那個藥方是假的?”

憐姬擡首,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有些好笑道,“自然。難不成到了現在,你還以爲我那時候是有心幫你?”

她頓了頓,再道,“不過,倘是沒有姐姐助我一把,事情也不會進展得這樣順當。”一絲妍麗的冷笑漸漸爬上她的脣角眉梢,“若是樓西月知道,他會作何感想?”

我扶住案角,再道,“那個藥方有毒是麼?”

憐姬撐着額角,笑道,“有沒有毒,你試過藥,難道不知曉麼?你自詡是個大夫,怎麼連試藥這一層都過不去?”

我點點頭,與她再靠近了些,揚手甩了她一巴掌,怒極道,“齊笑,你還有臉叫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