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其實我以爲在東土想通緝一個年輕女子,委實不是件靠譜的事,因爲大家都蒙着面。並且,這個地方打劫的和刺客肯定普遍比較多,蒙個頭擱人羣裡基本發現不了。

但是,樓西月方纔大手筆買下了一簍蓮子。我不好意思辜負他,同時我也十分期待能夠將女哪吒吃出來,所以我就把面紗摘下來擱在桌上準備剝蓮子吃。

帶頭的官兵正在問話的時候,我又恰巧尋聲望了過去。

我與那官兵面面相覷,相對無言了好一會,他狐疑地瞧着我,怕是沒想到那樣不靠譜的事就這麼靠譜了下來。

他嘴脣動了一動,大抵是在吩咐旁人說通緝犯找到了。

一行人向我們走來。

樓西月的茶碗重重地擱在桌上,他扇子一動,簍中的蓮子滾了出來,接着他信手執了幾顆飛向來人,藉着蓮子點穴。爾後拎着我跳出窗外,躍於馬上開始跑路。

我問他,“他們作何要抓我?”

他不答話,只拉着繮繩,夾了夾馬肚子。

我嘆道,“可惜了那簍蓮子。”

樓西月依舊專注地駕馬,沒有言語。

我料想他定是不想同我講話,我倆已經數日沒有正面交談。這期間我屢次三番地沒話找話,想與他拉近點距離,化解詭異的氣氛,但都未果。

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沒話找話。

我說,“會不會是因爲我睡過公主榻,被發現了?也可能紫莫死之前將我給揭發了。”

我再說,“難得路過這裡,景色一片美好,蓮子熟了,蓮花開了,蓮池綠了,蓮藕白了,連空氣中都有夏末的味道。”

樓西月神情平淡,對我的話置若罔聞。

我扶着額頭,輕飄飄地道了聲,“樓西月,我有點頭暈。”

他低頭瞥了我一眼,淡道,“嗯?”

我說,“不要跑了,真的有點暈。”

他緩了馬的步子,問道,“頭暈?”

我氣若游絲道,“可能暈車了。”

樓西月說,“……”

我朝四周瞧了瞧,紀九在後頭,此外沒有人追來。大風沒跟上,不知道他是不是心疼那簍蓮子,在酒家裡撿着吃了。

我們途經那方荷塘。

大片大片的芙蕖浮出水面,密密麻麻的荷葉染綠清池水。

塘中有翩躚小舟,撐船翁提着酒罈子坐於船頭,採蓮女着碎花短褂,赤足立在舟中,挽着褲腳,折下蓮蓬放入揹簍中。

蓮池旁有一座涼亭,亭柱上雕着睡蓮,醉荷風碧。

亭中有人在嬉戲。

一個粗布衫少年和一個總角的女童,並排坐在簟上。

小姑娘脣紅齒白,長得很討喜。她將簍中的蓮蓬拿出來,剝開,露出白嫩的蓮子,遞給那少年。

少年燦然一笑,吃了蓮子。他挽了褲腳,縱身一個猛子扎入水塘中。約莫過了些時候,塘中有水泡,他冒出頭來,手上抓着一截蓮藕朝亭裡的姑娘吹着口哨。

微風陣陣,池中荷葉飄搖,水氣瀰漫,小姑娘的笑臉添了一絲赧意。

瓦藍的天空,白雲飄揚,大雁南飛。水草隨風而動,塘中一圈圈漣渏漾開。

我望着荷花亭中無憂無慮的少女,想起了齊笑。

她與我分別那麼久,再沒找到過她。

腦中她朝我笑的模樣已經漸漸模糊,她是我的妹妹,我卻不知道將她留在了何處。

我說,“小時候我家窮,沒東西吃,我在揚州江邊摸過魚。”

樓西月勒住馬,在我耳邊道,“你既然頭暈,去涼亭裡歇會。”

亭中的小姑娘眉眼含笑看着塘中的少年,晃着腳丫,唱着不成曲的小調。

我托腮看着荷塘、涼亭中情竇初開的小兒女,憶起許多往昔歲月。

我唏噓了,“這個,時光匆匆啊。我曾經也這般大小。”

樓西月坐在我身旁,扶着下巴,似在出神,爾後他說,“你小時候愛聽戲吧。”

我一愣,終於擺脫了這許久以來同樓公子對牛彈琴的日子。

我偏頭看他。

他眸若翎羽,末梢微翹,淺笑,“你肯定不是個省心的姑娘。”

我揚起下巴,“你大戶人家的公子,怎麼知道我們小老百姓的疾苦。”

樓西月撐着額頭,“小香,你……”

他話說到一半,頓了頓,沒有下文。

我說,“我什麼?”

樓西月瞧着我,微微低頭,不在意地勾勾嘴角,“是不是有什麼藥,吃了之後會忘掉一些人,一些事?”

我莫明,“你在說什麼?”

樓西月展開扇子,悠然地看着荷塘,“我在想——”

他挑眉戲謔道,“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我說,“你才吃錯藥。”

樓西月低頭悶笑,起身用銀子換了些蓮蓬,遞過來給我。

有嬉笑聲傳來,我瞧過去,採蓮女中有個姑娘小臉緋紅,她支着船靠了岸邊,手裡拿了朵粉荷,赤腳走到樓西月跟前,將荷花塞到他懷裡,杏眼盈盈。

樓西月顯是沒料到,掩口輕咳了一聲。

塘中的姑娘三三兩兩聚在一塊,朝着涼亭調笑道,“公子,隨阿碧回家吧。”

我瞅瞅紀九,她若無其事地坐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樓西月。

我再瞧瞧採蓮的姑娘,她眼眸中盪漾着春心。

我最後看了看在涼亭簟席上坐着的小丫頭,滿含期待地看着一旁哥哥姐姐一見鍾情。

炎炎夏季,人心浮躁。衆人都在期盼發生點什麼。

我也浮躁。

我撓了撓頭,湊過去,笑眯眯道,“原來你叫阿碧,方纔他還在問你的名字。”

阿碧聞言欣喜,杏眼更加盈盈了。

我問,“阿碧,你多大了?”

她看向樓西月,笑道,“十五,阿孃說我可以嫁人了。”

我說,“他二十一,他師傅說他宜嫁娶。”

東土的姑娘奔放起來真的是不負衆望。

阿碧對樓西月道,“今日我採荷花給你,往後我給你生兒子。”

樓西月扇柄敲在掌心中,客氣道,“阿碧姑娘,我其實……”

他還沒說完,阿碧打斷他,“公子,你成親了嗎?”

我說,“還沒。”

阿碧笑,“那我去同阿孃說一聲,我要跟你走。”

從阿碧和子夏的行爲,我總結出了東土男女定情兩步曲:先問對方成親了沒,要是沒有,男的就會要女的跟他走,或者女的主動提出跟他走,簡而言之,這就叫“走婚”。如此看來,這個國家的結婚率該是多麼地高。

樓西月看了我一眼,轉頭,嘴角含笑看着阿碧,柔聲道,“阿碧姑娘歌喉動人。”

他俯首朝她湊近了些,微微眯眼,“方纔我在這荷花亭中聽姑娘唱小曲,別有一番滋味。”

阿碧很開心,坐在樓西月身旁,“你喜歡聽,我還會很多,都可以唱給你聽。”

樓西月不置可否,打着扇子笑道,“好。”

我眼瞧着阿碧要一頭栽進情網裡,樓西月依舊半假半真地勾引純潔的少女。略略有些不忍,樓西月的花名在我大離已然很出衆,但還是沒有走出國門登上國際舞臺。

我思忖着,覺得自己方纔有點助紂爲虐,拐騙無知姑娘的感覺。

我又湊到他倆之間去,“樓西月,時候不早了,你看……”

樓西月笑着將我望了一望,轉頭對阿碧說,“阿碧姑娘,我要走了。”

阿碧爽快應道,“那我現在就去同阿孃講,我和你一塊走,你等等我。”

樓西月聽言,揚起長眉,輕佻地伸出扇子挑起她的下巴,輕聲道,“阿碧……”

我打斷他,同紀九正色說,“紀九,看,淫/蕩的人出現了。”

樓西月聞言低頭悶笑,他收起桃花扇,對阿碧惋惜道,“你年紀還小了點。”

他狀似無意地瞧了瞧我,復又看向阿碧,微微一笑,“我只帶十八歲的姑娘走。”

阿碧有些失落,“我三年後,來找你,你家住哪?”

樓西月笑意更深,扯了瓣荷花擱在鼻尖聞一聞,饒有興致地瞧着阿碧,“我住在揚州。”

阿碧茫然,“揚州在哪?”

樓西月顯是覺得眼前的姑娘很有意思,扶着下巴與她耐心道,“揚州離這很遠,怕是要很久才能到。那裡的姑娘……”他頓了頓,意有所指道,“那裡的姑娘都不如你這樣善解人意。”

阿碧不好意思地說,“公子你叫什麼?等我到了十八歲,我就去找你。”

樓西月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望着阿碧,調笑道,“三年後,我已經在揚州撿了一個姑娘作娘子了。”

他轉身拉起我,吩咐紀九道,“我們走吧。”

我駕在馬上,問樓西月,“你不怕人家阿碧姑娘真的等你三年?”

樓西月輕笑道,“我無所謂。小香,你怕了?”

我說,“我爲什麼要怕啊。”

他將我望了好一會,似笑非笑道,“這麼說,我倒是有點擔心。”

我說,“看吧看吧,誰讓你不計後果。這麼小的姑娘你也下得了手,我看着都寒心,就快要看不下去了。”

樓西月攤手,閒閒道,“我擔心三年之後,某個揚州的姑娘還沒嫁給我。”

我頓住,別開臉,回首望了望。

荷花深處,小楫輕舟。

阿碧當真是花一樣的年紀,轉眼就忘了樓西月,同塘中的姑娘嬉戲打鬧。

風蓮舉,華池邊。

荷花亭中的那對小兒女,夏日相依。香風半塘,魚戲鳥鳴。

我不免豔羨,“怎麼我就沒有一隻竹馬?”

樓西月沉默片刻,望着遠處,道了句,“我倒是有株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