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宅院的檐角落了薄薄一層雪砂。
我將包袱收拾了一番,本欲去與何依依道別,走至窗前,看見她起身去端茶盞,身子微傾,似有趔趄。一隻手扶住她的肩,小心地將她攬過去。樓君言端了茶,眼含笑意地看着她。何依依垂了眼眸,濃如蝶翼的睫毛灑了雙頰的紅暈似霞。
我走至何府門外,欲撐開紙傘,看見樓西月一襲青色華服,領口處疏疏繡着幾枝白玉蘭,執了把竹骨絲扇傘,立在檐下。他身後斜出來一枝冬梅,上頭綴了兩三紅蕊。
我說,“你不是在等我吧。”
他微微頷首,“你以爲呢?”
我有點不明所已,“你知道我要去哪?”
他攤手,“不知道。”
我說,“那你等我做什麼?”
樓西月眼角眉梢溢出來絲絲笑,“同你一道走。”
我說,“你連我要去哪都不知道,怎麼同我一道走?”
他偏着頭,輕聲道,“哦,那敢問姑娘要去哪?”
我想了想道,“我要去趟東土,找齊笑。”
樓西月正色點頭道,“我也要去東土,正好順路。”
我說,“……”
先前得知樓昭的毒未解,我便隱有擔心,只是師傅彼時服了藥後氣色漸好,且似是將從前的事憶起來了。本來以爲他毒解了,從三公信上來看,情況並不好。我想齊笑定是有事瞞着我,倘若她當真是公主,必是知曉狼毒的解藥。
樓西月與我道,“有聞東土帝君煉長生丹藥不得術,便遵了古書,想將四方鎮獸靈符集齊了續命。我向五哥借了獬豸白玉。”
我說,“你想將它獻給帝君?”
樓西月應道,“一來,三叔一事尚有蹊蹺,我要探個虛實。二來——”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也好知道你的身世。”
崇元三十三年,冬天,我同樓西月帶上大風駕了馬車自揚州往東土去。
當日,雪漸漸大了起來,揚州城黑牆青瓦的宅阺上,重重檐角掛了冰霜。
我攏了攏衣襟,隔着馬車的木格窗向外看,街巷很熱鬧,應是要過年,能聽到炮竹“啪——”地炸開在宅院門口,引來孩童的鬨笑聲。
回頭看着樓西月,他正垂首擺弄個什麼東西。
我湊近去,見他遞了只綰巾布衫,書生模樣的皮影人給我。
樓西月擡頭看我,“上回說不喜愛大將軍,這回做了個書生模樣的,喜歡麼?”
我木木地看着他,別開臉道,“還是喜歡大將軍那樣的。”
他哭笑不得地扶了額角,將上回做的那枚皮影人遞過來,“你這樣反反覆覆的,真叫人沒有辦法。”
我怔了怔,轉過身去趴在窗邊不說話。
遇着夜裡走山路,沒有客棧歇腳的時候。
我便斜倚在車角里,聽着車軲轤碾着砂石的聲音,瞌着眼昏昏噩噩地補個眠。
窗棱硌得厲害,將手枕在腦邊作枕頭用。
車外頭是靄靄的黑夜,寒日裡花草俱謝,荒涼得很,一條山路前頭後頭僅就我們這一輛車走在道上。
手給人拿了下來,樓西月扶着我的頭枕在他肩上。
我將眼睛睜開一道縫,偷眇了他一眼。
天色黑得很徹底,襯着稀落的星光,隱約地見着他瞌着雙眸,眉眼舒展,脣角若有似無地噙着一絲笑。
我試着將頭自他肩上挪回來一些,將將擡頭到一半,他似動了動,朝上挪了挪身子,不偏不倚地正好讓我枕在上頭。
我直起腦袋,不作聲,往一旁移了移,卻給樓西月一手帶回來。
伴着外頭風吹的聲音,他依舊瞌着眼,聲音裡含着笑,“你再挪,就挪到車外頭去了。”
我也辨不大清他的容色,只能訥訥道,“車裡地方不大,想舒展一下也沒的法子。”
他極輕地“嗯”了一聲,帶了些倦意,手一帶,將我扳過去枕在他肩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躲開些,他一隻手按着我的肩,容色卻是睡着了的模樣。
我低聲道,“樓西月,唔,我有話同你說,你讓我坐直來先。”
他似是真的睡着了,睡容自淡淡的陰影籠着,手有意無意地攬着我,懶散地道了句,“我乏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
雪極大,積了厚厚的幾寸,馬車行路十分艱難。
行至荊州,我們便尋了處客棧歇腳,此時已是除夕。
我懼冷,身子漸虛,裹了裘衣,戴了氈帽;坐在椅子裡看樓西月將火盆裡的柴木點燃了,屋裡才一些些暖起來。
我有些好奇,與他打聽道,“以往你們富貴人家過年是不是挺熱鬧,擺了酒宴,歌舞昇平?”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往日是怎麼過的?”
我支腮回溯了一番,“與平常沒有什麼不同的,溫些米酒和茶釀,擺幾碟小菜,圍着火爐吃個團圓飯。燒香祭竈,上元節的時候再結個羊腸。”
我嘿嘿咧了嘴,“我長生粥熬得不錯,三公、三公他們都挺愛吃。”
樓西月撥了撥火堆,擱了兩隻地瓜在裡頭烤着,笑道,“哦?改日我也要嚐嚐。”
外頭一陣鬨笑。我戴了只斗笠邁步出去,見着不少人三兩一簇,架着火盆燃爆竹,聲聲炸開來。一旁的婦幼老小攏着袖口,捂着耳朵,樂滋滋地互道賀歲。
樓西月也起了興致,摸銅板買了幾根爆竿,遞了一根過來。
我瞧了半晌,小聲道,“我不放。”
他笑道,“怕了?”
我眼巴巴瞅了瞅,仰首道,“這、這有什麼好怕的。”
他抿脣笑,伸手替我攏了攏衣襟,湊近來捉着我的手握着爆竿,將竹竿的末尾置於火盆邊,安撫道,“別怕別怕,我替你握着便是。”
手中的竹竿似震了一下,接着末節發出來“啪”的爆破聲,我手一抖,閉了眼慌忙將竹竿扔了,掙開他的手,捂着耳朵躥開去。
樓西月哈哈一笑,“原本以爲你天不怕地不怕,沒想到還是個小丫頭,燃個爆竹便嚇成這樣。”
我立在遠處,看他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手中的竹竿一節一節炸開來。
雪紛紛揚揚,落在他黑色的氈帽上,一雙眼睛笑起來,很好看。
樓西月放完爆竹,拍拍我的肩,“走,去集市上逛逛。”
街頭巷尾依舊聚了不少百姓,或是與鄰里道好,或是執了棕苕清掃門庭、去塵穢。
宅院門口多點了燈籠,釘了貼桃符,上頭寫了門神神茶、鬱壘的名諱,貼上春牌,掛了鍾馗。
途經一處十梅亭,才子佳人在此處賞梅比詩,或畫一幅數梅圖。
我瞧着那冬梅開得很討喜,便走近去折了一枝想回去插在大風頭上,也讓它喜慶地過個除夕。
返身卻見不着樓西月,等了些時候,才見着他手中拿了只油紙包走過來。
他將油紙打開,露出來一方梅花糕,依舊冒了熱氣,樓西月含笑問我,“餓不餓?”
我怔怔地看着他,頓了半晌,低聲問,“那個……”
他垂頭看我,“嗯?”
我別開臉去,道,“我做長生粥你喝?”
他微微一怔,復而調笑道,“姑娘,你方纔說什麼?”
我跺了一腳,想往回走,“沒聽清就算了。”
他拉住我,微微俯身,眼含笑意,“害羞了麼?怎麼這樣容易就害羞?”
我說,“你再說一句,我咬死你。”
回了客棧,借了竈臺。將冬棗煮熟,搗爛成泥,加了麥面放入鍋裡添水熬煮,大約一盞茶的時候,我盛了碗長生粥擱在樓西月面前。
他支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我,“味道挺好。”
我說,“嗯。”
他饒有興致,誇讚道,“看不出來你其實挺賢淑。”
我咳了一聲,“嗯。”
樓西月輕挑眉尖,摹地問道,“那嫁給我作娘子吧。”
我說,“嗯。”
回頭一想,甚是不對。起身帶倒了一把椅子,指着他道,“你再調戲我,我我我咬死你。”
他彎了眼角笑起來,再一勺一勺將粥細細地喝下去,慢條斯理道,“你看,你這個模樣,還有哪個不要命的敢要你?”
我想了很久,半天,看着屋頂,說,“有,我彼時也有人思慕,還不少人。”
他輕笑一聲,撐着額角,道,“哦?說來聽聽,都是什麼樣的公子?”
我擺了擺手,“那太多了,一時半會講不完。我彼時在南陽救你三叔的時候,就有個員外家的公子看上我了。”
他慢條斯理地說,“那麼,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
我正色點頭,“嗯,有錢還有才。”
他理了理衣裳,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笑道,“原本我聽說是杜員外,你這麼一說,難不成是杜員外的癡呆公子?”
我默了良久,拍桌而起,“把我的粥吐出來。”
在荊州宿了些時日,待到雪霽之時,已是上元佳節。
孩童執了荷葉燈四處奔玩,夜市熙攘,燃了滿城的燈火,蔚爲狀觀。
八里戲臺,歌舞奏樂。
絹緞上描了龍騰魚躍、月影秋荷,映在花燈上,迷了人眼。
留大風一人在客棧中難免孤寂,且他越來越懶越來越懶,有點冬眠不覺曉的感覺,整日整夜地眯着眼宅在屋裡不出來。於是,我將他拖着帶在一旁,與樓西月一道,兩人一獸逛花燈節猜燈謎。
我興致盎然地一個個燈謎看過去,不時地將謎面反反覆覆地揣摩一番,再遠目地思考一計,最後一個沒猜出來。
不是謎題太難,主要是謎面寫得太文言,我反反覆覆揣摩一番、再遠目思考一計之後,會發現我連謎面也不曉得它在講什麼,只能作罷。
樓西月抱着胳膊瞧着我一個個猜過去,閒閒道,“一個也沒猜中?”
我說,“咳咳,哪個說的?猜中了許多,只是我默默地放在心裡沒說出來罷了。”
樓西月偏頭含笑,“我給你猜一個?”
我說,“那有什麼不可以。”
他笑吟吟地遞過來一張謎條。
我捋開來一看,怔了一怔,臉上騰的一下燒了起來;上頭寫着一行小字:你今日很美。
我支唔着說,“這、這是什麼謎面?”
樓西月輕笑一聲,攤手道,“寫了謎面你也猜不出來,索性寫個謎底給你。”
我擡頭看他,闌珊燈火點入他眸中,華燈初上,似是漸漸鋪開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