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是說江南樓家收到一封打劫手信,上只有“給錢”兩個血字,想同樓西月確認一下他是否被人劫作人質了。
我倆尋個酒家坐下,商量了一番之後的路線。
我說,“我打算帶小九回藥王谷去,你若是要到了紅龍抱柱,就差人將藥送到谷裡來。我配好解藥再給你。”
樓西月沉思了片刻,徐徐問道,“你這次是要回谷裡,再不出來了麼?”
我心頭突地一抽,垂下頭含含糊糊地說,“也不是……有時候醫個人什麼的,再出來。”
他點頭,輕笑了一聲,“小香。”
我應了一聲,“嗯。”
樓西月輕飄飄道,“解了三叔的毒,我再回藥王谷。你終究是我師傅,總是要教我醫術吧。”
我聞言怔了一怔,“自然。”
我因爲身子寒,便趕不得夜路。在揚州尋了處客棧宿一晚再走,因得上回往樓府是男兒扮相,還遭了樓玉鳳幾回劈掌。我思量了一番,以爲還是不要登門造訪得好。
念及小九與樓西月十分纏綿,它許是知道明日會被我帶回藥王谷裡,今日夜裡兩隻前爪一直扒在樓西月襟口上,很不捨。樓西月便也要了間屋子在客棧裡宿下。
殘陽鋪水,曉月微露。
客棧後頭有一處籬笆院,青卵石砌的小徑,旁立着一座矮亭。
我提了壺酒找樓西月話別。
他將將沐浴過,着了身簡潔的素白錦服,髮束上鬆鬆簪了只玉簪,坐在亭中石桌邊,偏着頭手中擺弄着什麼東西。
我湊近了些,將酒壺和兩隻杯盅閣在案上,與他道,“今日裡我陪你喝酒。”
樓西月微微擡眼,嗯了一聲。
他手中執了把斜口小刀,神情挺認真地在一塊驢皮上一筆一劃刻鑿。驢皮上畫了個頭大身小,豹頭環眼的男人。
我問他,“你在做什麼?”
樓西月應道,“做個皮影人。”
他換了把三角刀,陰雕陽鏤,專注地走刀推皮,手上動作行雲流水、推運自如。
我睜大眼睛瞅着他,不由得讚歎,“你手藝真好。”
樓西月含笑瞧了我一眼,再執起畫筆將那小人上成了黑臉戎裝的驍漢。敷色之後,他再在面上覆了層桐油。末了,將小人的關節用皮繩鉚起來,接上籤子。
一隻公忠武將就自他手下鑿了出來。
樓西月遞過來給我,“送你的。”
我放在手中把玩了一陣,不知道爲何,陡然憶起來在東土的時候紀九說的一句話。
她說:七公子對我好,常做皮影人逗我笑。
我擡眼瞟了一眼樓西月,他自斟自飲了杯酒,撐着下巴笑吟吟地望着我。
轉念再想到方纔他做皮影人嫺熟的手藝,原來他常做這些個玩藝來逗姑娘歡心。
入了冬,天漸漸就涼了下來,我就着酒暖了暖嗓子,對那皮影人陡然失了興致。
一口酒下去,竟有些胸悶。
我將那小皮人擱在桌上,道,“我不要。”
樓西月打量着說,“不喜歡?”
我說,“嗯,我不喜愛這種將軍模樣的。我喜愛文人書生那樣的。”
他失笑,扶着額頭道,“先前不是說喜歡大將軍麼?”
我起了身,道“這酒有些涼,我去尋店家替我溫一溫。”
他伸出扇子止住我的手,“酒還是暖的,再溫便要燙口了。”
我打開他的扇子,提了酒壺邁步向外頭走,“不暖不暖,涼得厲害。”
將邁出去兩步,便被他自後頭攔腰摟住,樓西月扳着肩將我轉過來,低頭瞧着我,“怎麼了?”
我別開臉道,“就是那皮影人有些涼,我不過想尋店家溫一溫罷了。”
他看着我,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與我兩兩對望,徐徐道了句,“皮影人你若是不喜歡就扔了罷。”
我心中那方抑鬱再加上幾分,將酒壺往桌上重重一放,轉身便回屋了。
屋裡燃了火盆,整個廂中薰得我很是焦躁。
我直挺挺地合衣躺在榻上,望着房樑上三道木棱子,乍眼得很。
這麼地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窗子外頭“啪啪”直響。
我出了屋門,見着小九擡起前腿趴在窗子上。它扭頭望了我一眼,拖着後腿一跳一跳地往院子裡走。天上紛紛揚揚有細雪落下來,在青石地上結了薄薄一層雪砂。
小九走到樓西月腳邊,蹭了蹭他。
吹燈卓風華,飛雪漫矮亭。
桌案上,橫七豎八地擺着好些酒壺,月色下泛着瑩玉的青光。
樓西月單手撐着額頭,另一手執着杯盅,輕輕地晃了晃,杯中的酒灑出來幾滴。
他微眯着眼,眸中泛着迷離,好像有些醉了。
我躊躇了一番,邁步過去想將他扶一扶。
他擡眼看了我一眼,執起小盅仰首喝下去。
我乾乾道了一聲,“別喝了,天色晚了,去睡吧。”
樓西月淡淡地看着我,倏忽之間,他眸色一緊,伸手捉住我的手鎖在背後,將我抵在亭柱上,俯首半醉半醒地看着我。
我呆住了,“你這是要做什麼?”
他伸出手指拂過我的額角,再順勢漸漸向下。鼻息尖浮了層酒意,薰得我有些暈。
樓西月眼角微微一挑,曖昧地低聲道了句,“你不知道我要做什麼麼?”
長指拂過我的面頰,在脣上若有若無地掠過去。
我說,“你……”
話音沒入他的口中,他封住我的脣,或吮或咬,很用力。舌頭挑開我的齒關,探了進來,輾轉吸吮;一時間昏天暗地,我腦中的清明彷彿全被他脣舌間醇厚的酒意奪走了,迷迷糊糊完全不知道在幹什麼。
他漆黑的眼眸映着洶涌,指尖在我臉頰上輕輕摩挲,含着下脣輕吻。
我只覺得火辣之感自他的舌尖四散開來,燃至四肢百骸,心中一陣抽緊。
他鬆開扣住我的手,向上托住我的後腦,再加深這個吻,舌尖與我的纏繞在一起,橫掃左右。
“小香,不要回谷。”他忽然放開我,抵着我的額頭,啞着聲音,眸中似迷上一層薄霧。
這話好像一陣驚雷,將我從頭至腳劈了一回,一個激靈,瞬間回過神來。
我一把將他推開,靈臺渾沌成一鍋粥。
我說,“你……你……我……”
支唔了半天,也沒你我出個所以然來。樓西月依舊定定地望着我,稍蹙了眉尖,說,“我不想你回去。”
我眼下已然不能正常思考,腦中來來回回響着一句話:我親了他?我被他親了?我居然被他親了?我居然被他親了還任由他親?
這件事讓一直很良家婦女的我驚恐了,丟了一句,“我明日一早就走。”
面紅心跳地奔回屋裡。
這日夜裡,我一直在作激烈掙扎,反反覆覆思考兩個念頭:我是良家婦女,我不是良家婦女。
我是良家婦女,守身如玉、潔身自好,心上人喚作夏景南。
然則,就在方纔,夜深月涼,我被我的弟子親了,且在事情發生的當時沒有及時制止,完全喪失了一個良家婦女在面對此情此景下應有的抵抗力,覺悟之低讓我絕望。
我不是良家婦女。
我在不斷地推翻再驗證,驗證再推翻我和良家婦女的對等關係的思想鬥爭中,睡着了。
這一夜睡得不甚踏實。
次日卯時剛過,我便醒了,走到酒家尋了把椅子坐在窗邊,向小二要了壺清茶。
此時天還沒透亮,依舊灰暗。
揚州巷間道上積了細細一層雪,偶有路人行過,留下幾串腳印。
酒家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個青衫小公子。
他將斗笠摘下來,露過一方清秀的面容。我定神一瞧,正是齊笑。
我有些訝然,與她道,“小笑,這麼些日子你哪去了?”
齊笑見着我愣了一愣,走近來拉開長凳坐下,朝我笑了笑,“姐姐,我回原先的舞坊將一些事結了。”她再惑道,“本來與你約好三月之後在揚州相見,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我說,“我原本是要回藥王谷,在這裡歇歇腳。”
倒了杯茶,我替她攏了攏鬢髮,與她大抵說了一說北疆之行,和小九的事。
我問說,“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齊笑面上浮了一絲紅霞,眉間染了笑意道,“我來找我的、我的心上人。”
我開心了,“原來你的心上人不是宣王爺啊。那是哪個?”
她支着腮道,“姐姐你知道江南樓家麼?”
我一愣,“嗯,知道一些……怎麼?”
齊笑說,“樓家七公子,樓西月,是我的心上人。”
“啪——”我手一滑,茶盞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