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瞎姑娘
女子的呼吸越發的急促。
按照傳統美德來講,雲岫應該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可惜她領教過沙城的兇險了。
一步錯,步步錯。
雲岫猶豫不決。
出於人性善良,她還是拿出一方錦帕,想要裹在手上再拉起地上的女子。
不可見死不救。
“且慢。”身後有人出聲制止了她。
雲岫的手一頓。
掌事身後的僕從恭敬地跪到地面,將手裡的托盤高舉。
她看得很認真,絲毫沒有瞎子應有的模樣。
而後她用懷中的手絹兒隔着,摸了摸女子的腕脈。
暮涯自是看不見,鹿貞貼在她耳邊同她講了發生的事。
雲岫平靜地回道:“雲岫。”
鹿貞會意地點點頭,奔向了縣衙。
打頭的一個衙役暈暈乎乎地蹲下身,伸出手去扒拉死者的眼皮。
“你不用顧忌太多,我早已習慣了。”她的神情坦然,找不出一點點悲傷。
所以,直到現在,元清秋和暮涯誰纔是唯一的盛世姝麗,沒人知道。
“不懂。”
無功不受祿。這是自小就學的道理。
暮涯拈住了她的衣角,溫聲細語道:“姑娘,你若是走了,就一輩子也說不清了。”
暮涯的表情仍舊是愉快的,她指向賭坊的招牌。
一連十來個衙役以同一種姿勢握着腰間的佩刀跑來。
她錯覺自己嚐到了沙城的風沙是什麼味兒。
雲岫只覺舌尖上的那滴甜酒變成了與薑汁共煮的老窖裡的陳酒,那種被熬出的怨苦之味在她的喉嚨口興風作浪。
驗屍結果,皆是中毒。
“我知。”暮涯的手在木几上摸索,在這個時候,她纔像一個真瞎子,不過瞎子的聽覺和觸覺十分敏銳,很快就找到了。在她手放在蓋碗上時,有那麼短暫的一秒,她的眉頭蹙了蹙,僅僅只是短暫的一秒罷了,“他人給予我的好意,我從不假於人手。”
“小姐,這位姑娘已經死了。”
看猴子迷惘的模樣,應該是沒有聽懂暮涯的話。
一個穿着淺色衣裙的丫鬟三步作兩步跨到了她的跟前,稍稍蹲身。
暮涯聰慧,曾與十三皇女並稱盛世雙姝。
儘管生活還是那麼苦痛,但云岫認爲暮涯是一個特別的瞎子。她見過許多瞎子,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垂頭喪氣,愁眉苦臉,只因他們失去了見到整個世界裡的萬紫千紅,百花爭豔之景的機會,每日與黑暗打交道,自己也會陷入沉沉黑暗。而暮涯這一個瞎子,她曾見過萬物由新生到衰敗再到零落成泥。如果一個人不曾見過光明,那她就不會渴求光明。
“有人死了,你可以給他作證了。”
跟在最後的衙役握着一支筆桿子在糙紙上寫寫畫畫,在他身邊的人一個巴掌拍到了他的後腦勺,“猴子,你記的什麼玩意兒,圈圈叉叉是什麼意思?”
丫鬟的手往前探,腕間的銀環輕碰,撞擊出叮嚀的聲響。
掌事再啜了一口煙桿子,稀薄白煙自鼻孔竄出,“剛泡上了茶水,還請姑娘們賞臉。”
玉臂垂下。
事情變得有趣極了。
暮涯在收傘時,從傘面上抖落了一滴水珠,點在了她的眼角。晶瑩的,泛着光的雨水綿延出一道痕。
暮涯的指尖點在了她的手背上,搖頭示意。
“三位姑娘請留步。”掌事手中拿着一根長煙杆,啜了一口,吐出一道煙圈。
雲岫未動。
暮朗彈得一手好琴。
“請問掌事的有何貴幹?”
“死透了。”在他探了呼吸,摸了脈搏之後得出結論。
瓦上的青竹葉溼漉漉地躺着曬天光。
被喊作猴子的人肯定不叫猴子,他叫侯寶兒,因了沙城這方的方言,叫快了這三個字便會帶有歧義,讓人誤以爲這是個啞着嗓子說話的人,於是他有了一個外號。
手指在傘把子上撫過,她收起了油傘。
“無關之事,要什麼說得清說不清?”雲岫反將一軍。
衆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放低。
一人是府衙裡的捕快。
贏也好,輸也罷,萬事隨緣。
“她死不死還要你給她作證啊,瞎畫個啥,你這能錄進案宗嗎?”
“我還未曾聽聞過這麼一個規矩。”雲岫的五指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在確認一件事。
雲岫想到了一句詞: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
鹿貞一把端起茶水碗。
倏而,瀟瀟雨歇。
“好。”掌事喚來了僕從,他吩咐了兩句,僕從撤下了雲岫手邊的茶碗。
畢竟,一個瞎子輸了,很正常,贏的人會被人戳脊梁骨,頗有一種“勝之不武”的意味。瞎子贏了,那便是自己的本事了,輸的那人丟了臉,更不會主動提起結果。
雲岫看過去,除了慢慢吹起的黃沙之外,別無他物。
“鹿貞。”年輕女子柔聲喚道。
“如若我沒數錯步數的話,我應當是走到了‘隨緣賭坊’。”暮涯用錦帕拭去眼角水痕,“沙城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到了隨緣賭坊,與到陰曹地府走一遭沒區別。你要想擺脫陰司糾纏,在事情解決之前,不能離開。”
過不多時,僕從捧着一杯杯身上結了水珠的茶送到雲岫手邊。
雲岫竟開始懷疑這個聞名天下的瞎子不是個真瞎子。
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睫毛撲閃撲閃,像小鹿一般靈動。
鹿貞着急地跺跺腳,嬌嗔一聲:“小姐!”
她捏着錦帕擦掉了嘴角殘餘的茶水。她讚道:“好茶,多謝掌事的美意。”
這股子香味,源自於暮涯手腕上的環。
想來是去冰鎮了一會兒,快速去熱。
他問過了雲岫、暮涯、鹿貞,也問過了賭坊掌事的。
雲岫的目光一掃而過,沒有停留。
雲岫意味深長地瞧了一眼。
檐角滴落的透明雨珠子落進了等在下面的水罈子裡,泛起了一圈圈漣漪,而那盪開的弧度,好似延伸到了她的脣。
雲岫瞥一眼,掌事身邊幾名大漢皆是滿身橫肉,凶神惡煞,他在其中像一尊笑佛。
“久仰暮小姐大名。”知曉她看不見,雲岫還是把禮數做周全了。
死兩人。
“確實不是沙城人。”她老實地答着。
有當街下毒的,也有當街殺人的。
雨過之後彌散在空氣中的水霧卷着薄薄的香味隨着雲岫平緩的呼吸鑽入肺腑。
那個姑娘,周身徜徉着一股使人安靜的氣息,她臉上的笑容很柔和。有別於析墨的習慣性溫柔,她的笑,是發自內心的滿足。
“虛名而已,不足掛齒。”暮涯稍稍偏頭,看向長街盡頭,“沙城的城主大人主動請辭,下邊的縣令們不作爲,連帶着衙役也懶散起來。”
三人分五錠銀子。
暮涯接着說:“我是一個瞎子。”
當年啼綠酒因元清秋和漁家女一事有了名字,而邀請元清秋到花朝的人正是暮涯。她們本是約好了以六藝定勝負,輸的那一人將自己從雙姝裡除名。
黃沙涌上了天幕,漫天的黃,將沙城罩在其中,也將真相罩在了其中。
至於誰輸誰贏,沒人知道確切的答案。
外界傳言暮家是得罪了神仙,到暮家家主這一輩,不管是生兒生女都活不過兩歲。經一個瘋癲道長指點,家主抱着姑且試試的心態,最終得了一對雙生子,可惜哥哥暮朗自小身體孱弱,整日抱着藥罐子續命,妹妹暮涯本是無病無痛地長大,至六歲,害了一場大病,開始僅是視物模糊,後來嚴重了,就瞎了。又有人傳,是家主得了神仙幫助,忘了還願,於是降下天劫懲罰他們。
她時時念着暮涯方纔提及的,到了隨緣賭坊和去一遭陰曹地府沒區別。
凝在了死者軀體旁邊的新添的屍體上。
暮涯沉下聲來數着數,“五,四,三,二,一……”
雲岫沒有應聲。
“不,只是放涼後的茶水。”她忽而想起了宮折柳,折騰起丫頭、小廝來是絕不手軟,涼的就是涼的,不能騰一絲絲熱氣。
雲岫提醒道:“看腳下。”
“來了。”她的臉上若有光,側耳傾聽着長街盡頭的動靜。
她擡頭張望,這家賭坊的牌坊上只有兩個字——隨緣。
“官爺,請再添圈圈叉叉三個點。”暮涯說道。
猴子舔舔筆尖,一嘴墨汁,“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暮涯。”她微笑着對雲岫說道。
暮涯喝了那杯茶。
“多謝掌事款待。”三人齊齊說道。
雲岫拂不開臉面了,硬着頭皮呷了一口。
可就在下一瞬,整齊的跫音響起。
午時的陽光灑下。
“我們坊裡的茶水可是不合姑娘心意?”
待他們走後,賭坊的掌事帶了一羣人圍住了雲岫等人。
且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古人誠不欺她,待她被動到了賭坊裡之後,她有了這般感慨。
掌事卻答:“只望姑娘們守口如瓶。”
丫鬟用兩隻手指捏着一片羽毛,放在地上女子的人中處。
衙役們借了一條被單,裹了屍體扛回府衙。
暮涯輕聲道一句:“有勞官爺了。”
她的小姐,也是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街邊,撐着一把傘。
突然被叫住的雲岫,握着茶碗,只笑笑:“我想待它放涼後再喝。”
雲岫眼見着暮涯越走越近。
經歷了兩次奇怪的事,她更加小心而謹慎。
“我也不是。”她的聲音很是動聽,咬在每個字的音上,如唱曲那般悅耳,“鹿貞,報官吧。”
掌事掀了遮在托盤上的蓋布。
苦而堅硬。
她恰好便是不渴求光明的那一個。或者說,她滿心歡喜地接受了現實。
“今日之事,官府是高高提起,輕輕放下。”掌事擱下了長煙杆。
“掌事的,你這是什麼意思?”雲岫問道。
這女子好像從天而降,無名無姓。從何生,爲何死,全是未知。
都不認識這個死去的女子。
一人是身份不明的女子。
“姑娘,請用涼茶。”掌事特意在“涼”字上面咬重了音。
“請坐。”掌事專程收拾出了一處清靜之地。
匆匆趕到的仵作謹慎地戴了幾層皮質手套。
暮涯有感應似的揚起笑容,說道:“你可是在想,爲何我要數步數?而且你已然察覺到不對勁,在我眼前試探。”
掌事的立馬笑開了,“這位小姑娘忠心耿耿,想要以身試毒呢。”
猴子在錄事簿上寫寫畫畫。
“小姐。”鹿貞小跑回了一個姑娘身邊,這是一個歡脫的女孩子。
“花朝城的暮家有一對雙生子。”雲岫淡淡地提起別事。
女子被淬毒的物事抽打至渾身是傷,查看她屍身的衙役觸碰到了她的傷口,更巧的是,他手上有一處刀口,毒順着破口處一路暢通無阻,直至心脈。還沒來得及發出生命最後的吼聲,他就這麼沒了。
“冷水沏茶?”
唯留風色一闕。
可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某處,又像一個看不見的人在渴求能看見萬千世界裡的衆生相。
“請用茶。”
暮涯的眉梢掛了喜色,“暮朗,暮涯。”
雲岫想着事不關己,便要離去。
猴子指着前面兩個圈,一本正經地說道:“這是眼睛,後面那兩個交叉的符號是沒有的意思,然後我還點了三個黑點,也就是說老大查瞳孔,呼吸,脈搏後,這人確實死了。”
“請姑娘們笑納。”
那些能避則避,不能避則是草率解決的衙役們,態度很明瞭,惹不得隨緣賭坊裡的人,趕快收拾屍體走人。
“姑娘,你在念叨什麼呢?可是有發現什麼?”猴子攤着手中的錄事簿,想要裝作詢問案情,來同暮涯寒暄幾句。
一個妙齡女子溫柔待你,該當如何?
“聽姑娘的口音,不像是沙城人。”暮涯沒有把上鹿貞橫在她身前的手臂,反而往外輕輕一推。她向着雲岫走去。
猴子覺着自己被一股神奇的力量驅使,手不聽腦子的使喚了,徑自畫了同樣的符號。
然而在暮涯彎起眉眼之時那滴雨水如同化作了甜酒,在她舌尖暈開。
“三位姑娘,茶已嘗過,戲已看過。”掌事的長煙杆裡透出的星星火光忽明忽暗。
當然是飄飄然,腿發軟。
雲岫也知掌事話中之意,休要多管閒事。
掌事又道:“我不希望在別地聽到隨緣賭坊任一流言。”
雲岫原本就沒打算插手這些瑣事,她爽快地應了,但沒有接掌事給的銀子。
而暮涯笑着說道:“只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