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鳥兒們的主子不是鳳凰
董婆婆陰毒的眼神乍現,似有感應一般擡起頭。
但是她沒有發現雲岫掀瓦導致的缺口。
她很隨意地打量了頭頂上的青瓦。
渾濁的雙眼裡,光亮很少。
雲岫躡手躡腳地把青瓦放回了缺口處,她往後一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似乎,她尋找的方向錯了。
董婆婆只是湊巧在這裡做着見不得光的事。
雲岫將脣抿得死死的。
若是葉驚闌問起來,她該如何描述她所見所聞?
一個老太婆爲了染紅自己的招牌旗子去捅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一刀,放血?
未免太過殘忍了……
原本是用作傳情的明目此時此刻變作了空無一物的血窟窿。
胭脂的聲音經由一線內力逼出,雌雄莫辨。
雲岫喉頭一哽。
“是。”雲岫先是一驚,後又坦然地點了頭。
胭脂在半空中探出一條腿,邁了一步,身形一晃,便到了雲岫的三尺之外。
這世上的人分很多種,有的人天生的狂妄自大,有的人天賦異稟,而胭脂佔全了這兩種人,既狂妄自大,又天賦異稟。她的武功是在五個人之中學的最快且最好的。
她的尾音是上揚的,那一個“嗯”字像大鼓的棒槌重重地敲在了董婆婆的心上。
董婆婆摩挲着寫滿了人名的冊子,不禁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信命,等到自己這一生按着算命先生對着她掌紋批的命格不偏不倚地走,她才知曉,原來命中註定是這麼一回事,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下一個還沒來。”
當然,隔着兩張錦帕。
董婆婆乾笑兩聲,“人老了,不中用了,總是認錯。”
她在回憶着雲岫的模樣、掌紋。
胭脂漠然地說:“想不明白和這無用的人有什麼差別?嗯?”
她的長笑在割破了寂夜,連董婆婆也顫抖着雙手推開了窗想要瞧瞧是什麼引得“鳳凰”長鳴,然而在胭脂一瞪之下,她趕忙關了窗。
忽地從董婆婆的眼前消失了。
想來,他也看見了董婆婆的所作所爲。
“願聞其詳。”雲岫的眸子驀地一亮,隨即歸於平靜。
“這個啊……我想想……”她深思。
遠遠飄來一句“你接下來要做的事,仔細做好了。”
他怕這女子心狠手辣,哪怕放進嘴裡的暗器也要淬上毒。
“一回生二回熟。”胭脂的笑聲尖利。
“小姐,我且喚你一聲小姐,當還了你這麼多年的‘栽培’之恩。”胭脂還是不慌不忙地把話抖落清楚了,“你待我向來嚴苛,花鈿年歲小,受罰也少,我同點絳幾乎分擔了所有的責罰,她心眼死,可我不一樣,我纔不會認爲你這是對我好!這種自以爲是的‘爲我好’,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對我好。”
她嫣然一笑,慢慢地說道:“要論武功高低,你恐怕覺着我是比不過你的,之前比不過你,現在更比不過你。但已是近一年未見,並且我在雲輕營的時日裡,我們從未有過交手,你不知我深淺,我對你的武功路數倒很是熟悉。”
這樣的規矩免去了有異心的人夥同起來反抗。
“喜鵲,你認錯了。”黑袍下的手輕輕擺動,本是在桌上攤開的花名冊到了她的手中。
“還有你不認識的姑娘?”胭脂斷定董婆婆是在欺瞞。
她並不喜歡這個被稱作“鳳凰”的神秘女人。
董婆婆乾癟的脣囁嚅了幾下,終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胭脂收好了暗器。
胭脂手指一彈,指縫裡的黑煙凝成一線直逼鄭寶芸蒼白的脣。
“那姑娘極爲通透,我還未說完,她便自顧自地接了話,走得飛快。”董婆婆平緩了呼吸,她不能自亂陣腳,越是慌亂越讓人覺得其中有鬼。
董婆婆拄着拐走了過來。
“通透?”
殊不知,董婆婆心領神會一般把那姑娘往地上一丟,再拉過薄被一蓋。她不想再多看這姑娘裸着的身子一眼,不過是一堆類同豬肉攤子上擺着的肉。
萬翎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除了主上和鳳凰知曉所有的人之外,其餘人互不相識。她們不知道自己的同伴是誰,或許是街邊的小販,錢莊的掌櫃,但無疑,她們全是活生生存在着的人,而且有着自己活在這世上的正常身份。
今日的胭脂沒有戴年畫娃娃的面具,只是簡單地遮了半張臉,一對眸子裡有着兇狠的殺意。
薄被下面的女子呻吟出聲,胭脂瞅見了桌上的老鼠藥,微擡下頜,“怎麼還留着她?”
長笑之間,胭脂猛然吸氣,腹部收束,卸去力道之時,吐出一枚暗鏢。
胭脂一瞥。
“並不只是這樣。”胭脂稍稍仰起了臉,“有些事,你早忘了,我也不大記得清楚了。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我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的接近你。事到如今,你總歸是要留在這花朝城中的,我便說些給你聽聽,免得你到了陰曹地府裡等到閻羅王問起了,你還不清楚自己是爲何而死。”
胭脂目中帶有深思之色,她沉下聲來問道:“如果我給你解答了疑惑,是否可以算作我們之間的恩情一筆勾銷?”
胭脂神色不豫,她捧着花名冊,運足目力去看那模糊掉的名字。
“主上。”她猶豫着喚出聲。
她知道,“小姐”二字擔不起那麼重的恩情。胭脂不喜歡欠着別人,不管好的壞的,都得還。
胭脂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董婆婆說的不錯,她年歲大了,眼睛越發不好使,常常會認錯,或者說她打心眼裡不喜歡“鳳凰”,因故多次把她排除在外,只是聲聲喚着主上。
“好厲害的隔空攝物。”胭脂表面讚歎着,內心在衡量要幾招才能制服這個男人。
胭脂依舊以她那由內力催發出的一線生硬之音說道:“姑娘好生面熟。”
胭脂偏了偏頭。
就像……
徐徐回首。
說不定,虎牙嶺一役中的代替雲岫“去死”也是她的計劃之一呢?可以順利脫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與不想有的。
“無名氏”三字已模糊,仔細辨認也無法確定這是什麼字。
在董婆婆看來,“鳳凰”不應該被稱作“鳳凰”,而應該叫“丹頂鶴”,和鶴頂紅有聯繫的丹頂鶴。
胭脂笑道:“我多看看?過些日子每日挖開墳上的土,刨出棺木來多看看?未免太過麻煩了吧。不如……你把你的臉做成人皮面具贈予我,我想要習慣的時候就拿出來戴上,多看……”
她睜大了眼,打量着這個不速之客。
“要看你,有無這個本事了。”雲岫笑了笑,眼底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這麼晚了,還在裝神弄鬼,總不該是雲輕營帶出來的惡習吧。”雲岫用胭脂的話回敬了她。
還真沒聽過傷人性命不成的暗器有歸還的說法。
等到她靠在木桌上緩過了勁之後,她纔拿過一個盛滿水的瓷盆,眉眼中含着疲憊。
“嗯。”懶懶的鼻音,眼皮子都懶得擡一下,“我卻覺得你陌生。”
想有的。
董婆婆霎時哆嗦着腿。
或許是因了涼風吹,刀口狹而淺,便凝住了,總之沒能浸過她那很久沒清洗過的被子。
雲岫盤腿坐在青瓦上,像老僧入定,不願分予她多一點視線。
她沒有武功。
那清晰的掌紋,預示着多舛的命數。
鄭寶芸的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聲,過了數秒,頭一歪,嘴角流出了黑血,死了。
她不想離得太近,她在防備着雲岫。
雲岫悠然道:“你明知一年未見,你又怎知我還是當初的我呢?”
雲岫面對着這死而復生的人,決定沉下心,沉住氣。
葉驚闌站在她身後。
月亮從雲層裡冒出了頭,柳葉小刀上反射着亮光,一上,一下,想要用這種黑夜裡的明亮來勾引別人的目光。
胭脂在雲輕營中時便是一條詭計多端的狐狸,偏偏又滑溜如魚,想逮住她的小辮子不容易。
話還沒說完,胭脂已然笑出了眼淚,笑彎了腰。
單憑他這一手來看,闇昧的夜裡能準確預判出暗器的行進軌跡,並出手截住……絕對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
“多看看就習慣了。”雲岫漫不經心地答着。
從來都不由自己決定。
“我……我不認識。這上面原是寫着‘無名氏’,方纔我看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就……”董婆婆張皇失措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角,竭力辯解着,“我只是匆匆見了她一面,看了看她的手相,覺着適合做藥引子……”
董婆婆只覺自己腿開始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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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厭惡地別開眼。
“將軍?小姐?”胭脂的聲音變換,如普通的南方姑娘一樣輕輕柔柔,漾着春意,但她的目光如千年不化的冰,“你這張臉,我可是沒看得習慣呢。”
一張寫滿了字的白絹子留在了胭脂原本站着的地方。
聽得雲岫這句話,胭脂露在外邊的眼睛裡飽含無法描述清楚的複雜感情,是悲憫,是諷刺,是沒有對手的落寞。
董婆婆也曾好奇過,爲何主上不是鳳凰,她才應該是當之無愧的“百鳥之王”,但白白給這黑袍客給擔了名頭。
她撂下了柺杖,腿一彎便跪下,伏在胭脂的腳邊。
是一襲黑袍立在破爛的窗邊。
“你說對了。”葉驚闌一勾脣。
“沒……沒有差別。”董婆婆不喜歡這個名號,但無疑的是她沒辦法抗拒。
她竟開始同情上了雲岫這個不知情的人,被矇在鼓裡的感受,定是不好受吧。
她直勾勾地盯着雲岫的眼,似笑非笑地說:“恐怕你還不知道這江湖中除了有一座錦箋閣,還有萬翎樓。”
銀鈴般的笑聲,一如她在雲輕營裡縱馬之時歡愉的笑。
然而董婆婆當真是不知道雲岫姓誰名誰。
“哎!”
“嗯,確實不知。”
柳葉小刀還是直楞楞地插在姑娘的心口,只是往外涌的血漸漸少了。
“這女子究竟是誰?”
胭脂的虎口張開,拇指和食指擒住了董婆婆的下巴,她一隻眼眯起,“喜鵲,你說說有什麼差別?”
若要被這人一刀穿了胸膛,她只能認了命。
董婆婆攥緊了那張白絹子。
在不遠處的黑袍客手裡拋着柳葉小刀。
葉驚闌怔住,順着她的意還了她的暗器。
雲岫淺淺淡淡地笑着,“原來是因爲這些事記恨上我的。如若單單是這樣,我同你道歉。”
胭脂的眼珠子一轉,“葉大人,這麼晚了不在臥房中歇息,反倒爬別人的屋頂,這總不該是盛京城裡帶出來的習慣吧。”
在萬翎樓裡,多數時候是這個名作“鳳凰”的女子代替鸚鵡出現。董婆婆有幸見過鸚鵡一面,同胭脂差不多的身形,其餘一無所知。
鮮少能見到鸚鵡。
視人命如草芥……
暗鏢在離雲岫眉心僅一寸距離之時,突然改了軌跡,到了他的兩指之間。
她渾濁的雙眼裡彷彿已失去了生氣。
情緒上了頭,越說越聲嘶力竭。
背叛雲岫只是其中一件事。
胭脂的手一攤,“煩請葉大人把我的鏢還給我。”
董婆婆舔舔手指,再翻一頁花名冊,找到了與所有名兒格格不入的三個字——無名氏。她又蘸了自己的唾沫,印在那三個字的墨跡上。
再度揭了青瓦的雲岫靜靜地望着她往瓷盆中的清水裡放老鼠藥,再拔出柳葉小刀,剜了姑娘怒睜的眼珠子,丟進了瓷盆之中。
其實,被稱作主上的女子有一個美麗的名字——鸚鵡。
可惜,她很喜歡這樣勝過一籌的感覺。
葉驚闌長袖一拂。
雲岫的手腕一翻,袖間滑出一張寫了生辰八字的黃紙,這是她從函胥山的魂燈下取出的,上面是胭脂的生辰八字。
手段層出不窮,花樣百變無一相同,在她那裡沒有做不出的,只有不願做的。簡而言之就是她什麼事都做的出來。
“你這一頁冊子上圈了兩處,鄭寶芸後面的姑娘叫什麼名?”鄭寶芸即是地上躺着的那個半死不活的年輕姑娘,胭脂的手指着模糊的地方問着董婆婆。
雲岫閉了閉眼,等待胭脂的下文。
笑聲突然止住。
胭脂冷冷地說道:“你還是這般冷靜,看上去像是俯瞰了整個棋局。說起來,我很是討厭你這種冷冰冰的態度。”
“事實上,從你說出那個組織的名字的那一刻,我就想明白了許多事。雖不至於俯瞰整個棋局,但我想,你贈我的這一份大禮,我當永生不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