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味不如一
“在想什麼?”
他溫熱的鼻息噴薄到頸窩,有那麼一瞬恐慌之感。
雲岫驚得往路旁一跳,怕踩踏到花的根莖,又趕忙跳回,左右爲難。
滑稽的模樣倒給了櫻之一個笑得花枝亂顫的理由。
“你在作甚!”她怒道。
頂着蒙歌的臉,做着流氓的事,雲岫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好歹也是個朝廷命官,竟這般不知羞!”雲岫和他較上了勁。
葉驚闌先是一愣,而後笑開了,說道:“雲姑娘這話不大入耳,我怎麼就不知羞了?”
“你……”雲岫搜腸刮肚地想他的罪名,非禮?談不上,他只是湊得近了些,手腳還是放在該放的位置,離她遠着呢。言語調戲?他剛纔並沒有說什麼,很簡單的一句詢問,說調戲的話太過於小題大做了……
更是爲難。
“雲姑娘,讓我來吧。”他拿過茶罐,一邊往裡放一邊念着,“一把陳壺,裝一縷揚城新綠。”
葉驚闌看着這個故意咧起嘴“誇獎”他的女子,這個複雜到沒有帶任何關於喜悅的笑容,裡面暗藏的情緒太多,他只覺想笑。
“這般篤定?”
“流水之中的草木,隨奔流的水而行,不兩兩顧望。前者不顧後,後者不顧前。天下事亦如此,若草木流行一般各自爲行。人同此理,一念來去,不相顧望。”
櫻之噘着嘴不再和他說話。
自橋上走下,往城中而去。
雲岫瞧見她企盼的眼神,煞有介事地環顧四周,她想要裝作很鄭重地回答櫻之。
雲岫用指尖輕輕地撓着她的手心,惹得她咯咯直笑。
連開得正豔的兩種花都躲不過偶來的風雨,何況是她,生而爲人,渡過萬里狂風,無邊冰雪之時,才能將苦難與磨折煉化爲寶藏。
男子當衆求愛的事數不勝數。
然而,他不是。
“葉大人果然是雅緻之人,泡個茶都有說法。”雲岫朗聲說道。
“葉大人。”
“……”雲岫抿脣不言,古怪的表情慢慢浮現,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
“可我也不是過客。”
她想想,大概自己也算得上是有緣人?
他用櫻之順手摺來的大片葉子扇着爐火。
溪邊泥土鬆軟,她踩在潤溼的沙土上,回想當時光腳立在涌動的潮水裡。
不要再開到別人眼裡……不就是在說她瞧中了那朵花伸手便折嗎?
雲岫突然駐足。
葉驚闌悶聲應了。
北地人多豪爽。
在兩者之間,還有沉默寡言守攤位的小老闆。他們是不願隨大流的,但清高的結果就是被世俗無情地遺棄。沒人會管顧幾個小攤主的死活。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爲誰生?”
芍藥花開五月,簇擁着整個亭子,與之交相輝映的是灼灼如火的玫瑰。
“哎!”櫻之叫住他,可沒攔下他丟出的動作,“驚闌哥哥你怎能丟了。”
“味不如一。一泡苦澀,二度甘香,三品濃沉,四是清冽,第五回的沖泡爲平淡。此後都會索然無味。”他眼上投下一片陰翳,心底乍起些許惆悵,“誠如人生……年少輕狂卻青澀異常。長大少許便是無法磨滅的芳醇年華。中年奔波勞苦,沉重到無法緩釋。待到壯年,忽覺回味無窮。生命的最後,就像一杯連熱氣都不騰一下的白水,無味、悲涼。”
獨一無二的寶藏。
“……”葉驚闌長嘆。
三個人也許都在尋找對方,但因各種各樣的阻隔被迫分開。
順着曲折小徑望過去。
民間有傳說,如果女子折一枝月見贈予心儀男子就代表了靜默無言的愛。
一張石桌,四墩石凳。
“希望如你所說。”
如若他是普通老百姓,這個願望定會比達成櫻之的願望更容易些。
四方長亭當真算得上是揚城一絕。
方纔因激動到難以控制自己而到處跑的小姑娘,手心已有薄薄的汗。
斑駁陸離的陽光零零星星地透過葉的縫隙灑下,卻避開了這座亭子。
當雲岫踏上石階。
怎得都無話說了?
“清溪小橋,景色甚美。”葉驚闌指着不遠處,乾咳兩聲轉移話題,再這麼沉默下去,三個人你瞪我,我回看你便過了一日了。
好似本就不該有交集,是被這個案子硬生生地拉拽到了一起,在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生中扯出一道豁口拼湊到了一起。
葉驚闌將小爐煨熱,櫻之送來的水剛好放上去。
亭外翠竹三兩枝。
“櫻之!”
這些小攤小點扎堆的地方倒是個包羅萬象的濃縮點。
“芍藥又名將離,驚闌哥哥快些送給二姐姐,明日便不會因分別而難過了。”
摩肩接踵的人潮。
葉驚闌深吸一口氣,他何嘗被一個小丫頭這般逼到無話可說過!
“芍藥可不能胡亂贈出。”葉驚闌正色道。
“世間萬事,如流水中有草木。”一語道破她心中所想的葉驚闌臉上掛笑。
他爲櫻之添了一杯茶水。
命中無時莫強求。
然,文人騷客在此地極容易餓出毛病。因了平頭百姓寧願多學些馬背上的功夫都不會去找幾個先生賦詩作畫。
可雲岫聽得這話之後,沉思一陣,說道:“你的名字,註定你無法過上桃花釀酒,春水煎茶,一曲短謠是一日,一篇詩章也是一日的恣意生活。”
“是。”葉驚闌頓了頓,接着說下去,“你只不過是想不起之前的事,因故鬱結於心。我總覺得你很快便能恢復記憶。”
如葉驚闌這樣的人,一點即通。
“雲姑娘是借流水和飄零的草木來意指你我之間嗎?”
被樹蔭遮得嚴嚴實實。
葉驚闌爲查案,到無名島上碰見了她。算得上一路同行。
亭柱上細刻的古文字,迴環蜿蜒的字體,更是妙處橫生的靜。
喃喃出聲:“人生幾多秋?一宵冷雨紅淚流。”
普通香茶。
葉驚闌拾起石凳旁的小爐子,對雲岫揚揚,“挺別緻的。”
觸及那深淺如一的字跡,驀然有了來自靈魂深處的自省。
陰鬱的亭子。
“……”風水輪流轉,沉默落到了櫻之的頭上。
“二姐姐!”櫻之過來拉她的手。
“櫻之……”雲岫在喚,可惜被那一浪更比一浪高的吆喝聲給淹沒了。
“二姐姐,你喜歡芍藥還是玫瑰?”櫻之突然仰起臉問道。
飛檐流閣,參差錯落。
櫻之塞進他手心,他下意識地握住深綠花枝。
“讓它隨着清溪一起流淌,以流淌的速度慢慢思考下一個花期。不要再開到了別人眼裡,堪堪被折。”
通向亭子的路邊是月見,這種見月才盛放的花。
她在人羣中穿行。
“我與葉大人所見所感有共鳴之處。”雲岫也順着他的話茬兒往下接,試圖將櫻之提及的尷尬事兒給翻頁。
微胖女子吃痛撒開了手。
和南方的踏春宴是大不相同的,踏春宴是才子佳人各顯才華的地兒,以琴棋書畫會新友、詩詞歌賦定知音。
“我以爲你會更喜歡玫瑰一些。”
“姑娘,我這翡翠簪子乃代代相傳,如果不是見着你這樣的有緣人,我都不知道誰人能佩戴這樣一支簪子。”
雲岫屈指彈在微胖女子拽着她衣袖的手上。
葉驚闌清清喉嚨,一本正經地說道:“我也不知道。”
他有意無意地撩撥,讓她不得不正視兩人最近似乎離得太近。
一聲高過一聲的吆喝的多是瘦精精的男子,他們身板瘦弱卻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去嘶吼,去拉客賣貨。儘管他們的商品都賣得還算便宜,但是需要購買人有鑑別真僞優劣的能力,否則他們會將劣質品拋出,以謀取暴利。
雲岫回望之時,櫻之沒影了。
紫砂壺。
“那我應當怪我泉下無法含笑的父母給我起了個註定不能平淡的名字。”
“芍藥吧。”她在兩種談不上喜歡與否的事物裡二選一,只得隨口一說。
順着古老的墨綠色亭柱攀援的,是挑着米粒大小的花苞的深色藤蔓。
甚至有人拽上了她的衣袖妄圖將她拉到自己的攤位上。
雲岫回以一笑,問道:“你莫不是我腦裡的蟲?”
早已溜出亭子的櫻之折了一朵花,她遞給葉驚闌。
雖說早先認識,可漸漸熟稔起來也不過是相處的那幾日。
他捧着杯說道:“但凡茗茶,只能求相似,不能求相同。”
葉驚闌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不見了。
“你……很好。”
櫻之眼珠子來回轉動,瞧瞧這個,瞧瞧那個。
櫻之抓過小鍋去盛水了。
背後傳來少女懶懶的音念着耳熟能詳的詩詞。
“或許我只是個普通人,不懂得葉大人的心思,我只想在人生百態中翻滾,細細體味,直至時間盡頭。”
而作爲揚城的賞花節最大的特色之一的賞花會,說是賞花會,不過是攤點聚集的鬧市。
“說得極是。”葉驚闌將茶杯擱在桌上,“可我還是願意直接跨到白髮蒼蒼之年。”
驚闌……
他翱翔於天,她零落成泥。
雲岫沒參與到他們之間這場無硝煙的短暫戰役裡。
“其實……”
女子在大街上可以和他人談笑風生,因一件恰好“點中笑穴”的事,能笑得前仰後合,完全不顧形象。
慣用的伎倆,他們下一步便是誆客人掏錢拿下這所謂的“有緣之物”。
待他洗淨紫砂壺和杯子時,雲岫捏起一撮茶葉想往裡放。
它,似乎在模仿秋的容顏。
當他將茶水遞到雲岫手邊時,低聲說:“櫻之的想望是掙脫禁錮的自由,而我的想望是今後的日子像你看見的這杯茶,波瀾不驚。”
“無事。”雲岫的目光追隨着那一枝被投進水裡的花。
“只不過我想了同樣的事。”
他聽了之後,雙頰淺淺的梨渦忽隱忽現。他抓着葉子維持小簇爐火,“雅緻確實談不上。現下煮不了雲水茶,只能爲你泡一杯香茗了。”
“但望如此。”他將哽在喉頭的話嚥了回去,但望你這輩子都別記起從前,做一個平凡的女子,與另一人煨着爐火共向黃昏,而那個人……
“我知曉。”
茶水騰起的熱氣氤氳。
潤溼了她的觸感。
心情大好,終是被他掰回一城。
她隨手拂了拂凳上的微塵。
竹後有一清澗。
葉驚闌將手中的芍藥投進流淌的溪水裡。
她何嘗不知伴君如伴虎這個道理。
“歲月從不虧待任何人,不論是誰都會由絢麗歸於平淡。”
桌上有一壺,一罐,幾小杯,凳邊有一爐,一小鍋。
葉驚闌思慮良久後,回答道:“我不算你的故友。”
不知是哪位風雅之人留下的,還附了一張字條:留待有緣人。
“爲何?”
雲岫想要顧左右而言他,最後還是正兒八經地應聲道:“何止你我,多數人都是過客。若非我爲階下囚,你爲刑獄司,又怎會有所牽扯?”
它在其中。
花瓣上還留了幾滴沒被陽光帶走的露水。
第二種商販往往不屑於和那羣人在一起互相調侃,他們常常擠在一處鬥促織,鬥雞,其中佔多數的是大腹便便的小攤主,他們對銀錢的興趣已然拋開了剛開始拉客的熱情,在他們還是“瘦老闆”的時候就已經賺得盆滿鉢滿,所以有足夠的錢財揮霍也是不足爲奇,常常會在大街上遛自己養的大狗,肩上還站着一隻鳥,譬如鸚鵡或禿鷲。
“驚闌哥哥你的花還未送。”櫻之眨巴眼,疑惑地望着他。
“爲何?”櫻之睜大了眼,她還未聽聞過不能贈芍藥花的說法。
雲岫一指戳在她額頭上,“喜歡不喜歡又有什麼關係呢?”
“二姐姐,你還未回答我你喜歡哪一種花?”
五月將過,花期快到頭了,該看的都看過了,所以賞花的人很少,在賞花會上的人很多。
“蒙歌!”雲岫不敢喊出葉驚闌的名字,或是稱爲“葉大人”,保不齊這裡有些有心人在等着葉驚闌出差錯,以便奪了他頭頂烏紗。
還有,按照揚城百姓的慣常思維,明日茶餘飯後的談資應是——賞花會上一妙齡女子發了失心瘋尋找大理寺卿大人,葉大人竟有失身份,於鬧市當中與瘋子交談甚歡,可悲可嘆。
一瞬間,肩上一重。
她稍側頭,瞥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