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送別
三日後。
暮朗出殯。
滿城縞素。
暮涯由鹿貞扶着,走在擡棺人的身邊,一路拋灑紙錢,喚着暮朗的名字,聲聲如泣血。
孔宿抱着劍,默不作聲地跟在棺木後。
“殺人者,人人得而誅之。”
他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了這麼一句。
花朝城裡,細雪紛飛。
這座數年沒有入冬的城,有幾棵樹上開起了小朵的梅花。
因暮家人商議後,且暮涯堅決不同意暮朗遺書上所寫,葉驚闌便不用接受暮朗所託,免去了帶着他的骨灰盒子回盛京城。
孔宿把暮朗的古琴交給了葉驚闌。
蒙絡不甘心地說:“你兄長代你去死,你難道就不會因愧疚而想到收手,今後好好過日子嗎?”
直挺挺地倒下。
雲岫心知,這也算是點絳自己的選擇。
“葉老太。”
蒙絡瞪大了雙眼。
“小公子,世間萬物自有定數,我無權違抗天命,你亦是。”
綻出銀鈴般的笑聲的是蒙絡。
蒙歌順手就抓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滿了啼綠酒,豪爽地仰頭飲盡,拉過衣袖來一抹嘴角。
“小姑娘,既然還活着,不如告別你那將死的大人,做了萬翎樓裡萬千羽毛中的一片?”
葉驚闌適時地攬過她,軟聲哄着:“軟軟,人這一生逃不過‘生老病死’這些事,只不過她們提前離開了。你與她們之間的情意早已超出了血脈至親,她們是你深愛着的人,我羨慕,乃至嫉妒,可我無能爲力,只因她們是你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人。當然,我也是,我來遲了而已。”
蒙絡翻了個白眼,“你每次都這麼說,我想隨便去街頭給你打二兩劣酒,告予你這是綾羅春,你恐怕還會用你腦子裡爲數不多的成語來讚美劣酒。”
四面起了狂風。
氣氛輕鬆極了,葉驚闌親自給蒙歌斟滿了杯。
“不用言謝。”
數到“十”的時候,每個人都倒了,除了蒙絡。
被感染到跟着哈哈大笑的是蒙歌。
“蒙歌這個車伕向來是不稱職的,斷不能給他喝上二兩,否則他會以半斤的勁頭來瘋癲的。”
花鈿跪在墳前哭得背過了氣,想要立誓手刃仇人,可是眼下來看仇人都死了,只能讓她們倆在地底再報仇了。
花鈿輕鬆了許多。
“因爲……”暮涯垂眸,似難以啓齒。
“做夢!”蒙絡咬着牙迴應道。
蒙絡結結巴巴地抖出一句:“你……你……你是……誰!”
但是這抓不住的遠行的影子,是怎麼回事……
躺進棺材裡,依稀可辨她從前清麗的模樣。
“天命?”析墨冷笑一聲,“你在這個位置上待得太久了,以致於矇蔽了雙眼。”
他的夢裡,是漸行漸遠的蒙絡。他夢見了秦知年的預言——“慧極必傷,去南無歸,良月不可渡。”
因爲點絳不是被暗器殺害的,她背後的暗器不過是一個導火索,真正的殺招還是那敷臉的方子。藥方子裡有一味藥,入藥是可行的,但是不能碰上另一味藥,而暗器上正是帶着這相剋的藥沫子。這樣一來,當兩種藥在點絳這裡相遇,自然而然地害死了她。
“愚忠?”暮涯聽了這話,反倒是笑開了,“我就是萬翎樓的主人,忠於誰?萬翎樓的主人有且只有鸚鵡一人,而我就是鸚鵡。”
暮涯似有感應,她擡眸“望”去,語氣平和:“遲了。小公子你來遲了。”
“那你說說你剛嚐到了什麼味兒?”
“哥哥不同你計較。”
暮涯一怔,緩緩說道:“會。可是理智終將戰勝愧疚。”
暮涯已不再是二小姐了。
“暮涯不會飲酒,只得以茶代酒,還望諸位海涵。”
亭子頂上降下一道黑影。
暮涯揚起手,寬袖裡飛出一枚暗器。
她也無法替點絳作出回答。
“朗哥兒讓人給我捎了信。”他快速地瞥一眼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人,上前一步扶起了雲岫,探了腕脈,掐人中。
她得不到答案。
“我沒有。”暮涯抿了抿脣。
沉睡的蒙歌不自覺地流淚。
“權當我是一個多管閒事的小老太吧。”葉驚闌被那一句“講大道理的阿媽”逗笑了,她還有心思同他調笑,那便證明她還撐得下去,如此甚好。
耳語幾句,花鈿點頭應了。
“酒肯定是酒味,還能有什麼味兒?”蒙歌反問道。
要活下去。
蒙絡狠狠地“啐”了一口。
“少喝一些,不打緊。”暮涯勸着。
蒙歌委屈地望着葉驚闌,直到他點了頭。
酒裡下了藥。
“老豬吃人蔘果。”蒙絡調侃道。
“……”
真是個煞風景的女人。
她拍了拍手。
蒙絡沒顧着蒙歌計較不計較,倒是悄悄用筷子尖尖蘸了蘸蒙歌杯中的酒水,點在了舌尖上,舌頭一卷,“咯咯”一笑,“啼綠酒好喝!”
他以爲,已經過了十月,入了冬月,便可以大鬆一口氣了。
以她慣常的手法,之前下了一味,酒中再下一味,兩味藥皆是無色無味,一觸即發,實乃殺人越貨必備之法寶。
“不如……”她招了招手,示意花鈿附耳過來。
她不該起了玩心,不管不顧隔壁的動靜。
“那你就是大人口中的……鸚鵡!朗哥兒只是代你去死了!”蒙絡向來聰慧,稍微一捋,就想明白了。
“葉大人,你並不適合做一個張口閉口就能講出人生大道理的阿媽。”
他的下頜抵在了雲岫的額頭上,接着說:“她們離開了,或許你會就此沉淪。想要振作,想要帶着她們的希望活下去,活得快樂,這需要十足的勇氣。我想要予你勇氣,但關鍵還是握在你的手中。一個傷口總是好不完全,裡頭定是有潰膿,你需要拿着刀,剜出膿血,再等待傷口長好,這都要時間去遺忘這一段痛楚。我陪你,我一直陪着你。”
暮朗的話似迴響在耳畔——“暮涯,可以羨慕,但千萬不要嫉妒,嫉妒會使你迷失自我。”
她有着高明的術法。
當然,杯子裡是涼水。
“雲公公。”
“望諸位此行諸事順遂。”暮涯舉杯。
“你這不是理智!”蒙絡叫嚷道,“你這是愚忠!”
花鈿向來是把點絳當做姐姐的。
雲岫的杯子空了。
她死時,臉上的瘢痕消退了不少。
析墨。
她帶一人出城,是爲了下手更方便罷了。
只要還活着,就還有希望。
暮家在花朝城中擇了一處風水寶地給暮朗做了長眠之地。
而云岫亦是將點絳同鴉黃葬在了一個山頭上,來年定當是草木繁盛,風光無限好。
暮涯溫柔的一笑,讓茶水都變得醉人極了。
此間事了,葉驚闌準備回盛京城了。
雲岫呢喃道:“容貌是你的執念,這算不算是一種成全?”
但云岫沒有怪他們。
於是,他同意了。
連茶葉都不願給他一片。
“姐姐,待我去到下面了,我鐵定用我這手中劍把傷你害你之人一劍穿心。”殺氣騰騰的話語出自那個團團臉姑娘的口中。
蒙絡則是一個勁兒地道歉。
“事到如今,我對你認了也無妨。”暮涯平靜地說着,“鳳凰,快拿雲輕營的令牌。”
從缺口處走進來了一個白衣人。
暮涯在城外的亭子裡安排了一桌子好菜給葉驚闌一行人踐行。
“和金絲雀一樣,不安分。”
雲岫環顧四周,蹙了蹙額問道:“暮小姐今日怎得只帶了一名車伕出城?”
葉驚闌明白,這把古琴是暮朗的寄託,帶着古琴去往盛京,就等同於帶着暮朗去了盛京城。
暮涯彎了彎脣角。
析墨還是就着剛來時說的話接着說下去:“朗哥兒在信裡託我照顧你。我本以爲他要去盛京城裡完成他最後的心願,沒想到是爲了你……自戕。”
好生巧妙的殺人手法。
她咬了咬下脣,在心中與鴉黃及點絳道別。
狂風多了一個缺口。
他的眸光一黯。
“承蒙諸位喜歡。按兄長當時定的,車馬帶着十壇啼綠酒已在去到盛京城的路上了。”暮涯柔聲道。
花鈿迷茫地擡起頭,心裡空落落的地方突然被填上了少許快樂。
想着想着,她的眼角淌下兩行熱淚。
蒙歌也在自責。
暮涯蜷起手指,捏了一個訣。
蒙歌的臉一沉,“胡說八道。”
生有時,死有時,歡愉有時,哭鬧有時。
“……”花鈿竟發覺自己無言反駁。
她甚至在想,一死百了,能在死前完成心願,未嘗不是一件樂事。
暮涯好心地爲蒙絡介紹道:“這位是雲輕營裡的胭脂姑娘,也是萬翎樓的鳳凰。你年歲小,沒有喝多少酒,這才讓你瞧見了胭脂姑娘。不過沒有關係,你很快就要同他們一道去了。死人,纔是這世上最能守住秘密的人。”
“喏。”是內力逼成一線的聲音,不辨男女。
那在大漠之中驚豔所有的脣色永遠的消失了。
她在心頭默數。
好像哪裡有一點兒奇怪。
……
蒙歌嘟嘟囔囔,又不敢當場翻臉。哥哥氣,哥哥想說,但哥哥只能閉嘴。
有人將一個物事放到了她的手心裡。
給自己試來路不明的藥方子本就可能讓自己喪命,且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所以,她是很清楚的,並且選擇了從心。
葉驚闌亦是。
蒙絡一把握住了花鈿的手,眨巴眨巴眼,“花鈿姐姐,到了下面,你就不能帶上凡間的劍了。”
從零開始的人生,在死的那時候就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圈。
葉驚闌勾了勾脣,抱拳一禮,“多謝暮小姐。”
她的眉梢帶喜。
忽而鼻翼翕動。
她蹙緊了眉,問道:“你爲何今日攜了一個香囊。”
“因爲,我不是胭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