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不再追究
孔宿勉強笑了笑,“朗哥兒上知天,下通地,水中游的,草上飛的,路上跑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朗哥兒沒見過的花,我又怎會見過?”
“此話當真?”
這是暮朗頭一遭對孔宿持有疑惑。
自打孔宿被送到他身邊,他們二人情同手足,論及懷疑一事,是從未有過的。
然而孔宿卻覺着這是正常。
孔宿頷首道:“當真。”
“先生,我信。”暮朗揚了揚脣角,他的手指一鬆,白宣落到了桌上。
孔宿沒有答話,他艱難地擡腿,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了窗邊,怎樣推開了窗。
他面朝白茫茫一片,閉上了眼。
暮朗說出“我信”二字是押上了這些年攢存的信任,然而,他騙了暮朗。
孔宿躲在屏風後擦着劍,指腹上割了一條口子,滲出了血也沒察覺到。
暮朗平緩着呼吸,“有些事,高高提起之後還能輕輕放下,未嘗不是一個好結果。”
還有夜幕低垂之前爲生計不辭辛苦地盪舟捕魚的漁家女,以及贈了周身所攜銀錢,金銀首飾,還有一身錦衣的元清秋。
甫一聽到暮朗喚他,他順手便將暖手爐放到了雲岫身旁的木几上。
雪沫子自枝頭捲過,碎在了他的肩上,她的髮梢上,孔宿跟前的窗櫺上,還有暮朗的眼睛裡。
枝頭上積壓着厚厚的雪。
“葉大人當得起。”
屋子裡,是溫爐帶來的“初春”。
葉驚闌抿脣深思。
雲岫沒有追問她們是去做了什麼,如何回來,是怎樣發現鴉黃的。
蒼白的,單調的冬天裡,有人成了風景,有人成了風景之外的看客。
“先生,讓花蒞沏一壺茶來。”暮朗脫口而出。
一入暖閣,這暖手爐更成了無用之物。
娓娓道來的往事裡有江南的風景如畫,春意盎然,碧波泛舟,也有從詩詞歌賦聊到了千年前的故事,才女之間難免會有互相比較,從自持身份心氣高,誰也不服誰,到最後惺惺相惜,引作知己的兩個女子。
葉驚闌接口道:“我記得當時清秋是暮小姐請到花朝城中的。”
雲岫不由得想着,如果不是元清洄即位,元清秋早已嫁到了花朝城中吧,想必暮涯也是很滿意這個兄嫂。
可若要強硬地塞給雲岫,指不定會被她摔到臉上。
暮朗苦笑着說道:“葉大人,最近一段時日,讓你操勞了,暮朗還是那一句,若大人今後有用得着暮朗的地方,暮朗願爲大人鞍前馬後,出生入死,絕不後退。”
暮朗提及自己想要死在盛京城裡,葬在盛京城裡最高的山頭上,從此後伴着星河遙望今生最愛。
有人說,不是有心欺騙,是爲了某一個人好而撒謊了,這叫善意的謊言。可是謊言終究是謊言,不管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通通稱作謊言。騙人,不好。
可謂是走着出去,躺着回來。
“朗哥兒當真要去?”
暮朗留意到了他手中拎着的暖手爐,“葉大人近來染了風寒?這天兒可真是說變就變。”
暮朗一想到元清秋,心上一暖,化作了眼中的溫柔,“清秋心地善良,暮涯與她甚是投緣。”
“給雲姑娘備的。”葉驚闌把暖手爐遞到雲岫的手邊,雲岫並沒有接過。
葉驚闌看上去不在這一行列裡,而他又把這暖手爐拎着,哪像要用上的人?
在葉驚闌跨過門檻時,抖落了肩頭的碎雪。
“駙馬爺性子溫和,待人接物甚是有度。朗哥兒可安心了。”
這也不成。
黛粉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她在城外護佑着煉梵,按部就班地做着雲岫交代的事。
被灼灼目光盯着的葉驚闌發怔,算了算日子,良久才答道:“既然朗哥兒不再追究那件事,我應是過兩日便啓程回京。”
葉驚闌的手肘撐在桌上,想起了他和燕南渝還爲這事爭辯過,又是盪開一笑。
風過。
“或許這世間多數人皆是情深緣淺。”
溫爐裡的銀骨炭燒得差不多了,有小廝弓着身進來添了些炭,又弓着身出去。
塵封的記憶衝開了枷鎖。
“長公主確實有着菩薩心腸。”雲岫感慨道。
點絳的話打破了沉默。
當眼底的倒影真真切切出現在他的跟前。
……
一旦擱到旁邊去了,他的心意豈不是就打水漂兒了?
哎,不成不成。
雲岫忽然出聲道:“啼綠酒的名兒可是取自‘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我這記性喲!”暮朗輕輕拍了拍腦袋。
孔宿帶上門,在暖閣外站了約摸半刻鐘。
他特地在“一個人”三字上強調。
他的眉微微上挑,精緻如山間蹦跳的靈鳥的尾羽。
理不清的頭緒,紛雜瑣碎的線索……
“葉大人何時回盛京?”暮朗突然發問。
孔宿道了一聲謝,退到屏風後。他蹲在角落裡,攥緊拳頭,喘着粗氣。何止是走神,他的心神被暮朗那一句“時日無多”攪亂了。
暮朗突然明白過來,習慣了花蒞在他寫字作畫時無聲的伺候,這一撥給了暮涯,還有些不適應。
暮朗聽了葉驚闌的話,脣角笑意漸漸明朗,“只望她的有緣人能善待她。”
原想着趕着時間找出鸚鵡便能解了這個局,但是,她還在尋找這個謎題的解法。
孔宿的手一顫,茶壺從手中滑落。
“爲何?”
她知道,成了局中人,要想縱觀全局是很難的。
無人說話。
枝頭下站着一個拎了個暖手爐的男子。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暮朗說道:“有勞先生了。”
通常只有體虛之人才會用暖手爐。
清酒有了名。
“正是。”
剛到花朝城中之時便有了一種無力感,眼下,無力感更盛。
“朗哥兒,今年的冬,來得特別早。”
他摸了摸下巴,舔舔嘴脣迴應道:“是清秋賜的名。”
“朗哥兒,我去沏茶。”孔宿主動請去。
“朗哥兒決定了便好。”
孔宿一愣。
暮朗暗忖了許久,磕磕巴巴地說了一句話:“葉大人,這……那……要不,家父的事就……放下吧。”
她也不是氣虛體弱之人啊。
熱淚盈眶的花鈿一時不知如何答覆她。
暮朗沉下聲來:“我自覺時日無多,想去外邊走走,一個人,走走。”
雙頰上的淺梨渦裡藏着清酒,和脣角的笑意相合便成了佳釀,不知是綾羅春,還是金玉露,醉了一干人的心。
暮朗擡眼,驚喜地走向窗邊。
“我想知道,朗哥兒近來可是有知道什麼事?”
“朗哥兒言重了,我還未幫得上朗哥兒半分,怎能要朗哥兒的許諾。”
客棧的房間裡,多了一具屍體。
“葉大人……”他的目光渙散,無法聚到一個點兒上。
孔宿沏的茶也端了上來。
暮朗舒展了眉頭。
涼風猶在推動半開的窗扉,和暖閣裡的春意糾纏不休。
刺骨的涼風從衣襟鑽了進去,在心窩子處打了個旋兒。習武之人,身強體壯,仍會覺着這風太過寒涼了。
細而濃密的長睫下,眸子悄然一轉。
雲岫沒有解開她的衣裳,胸口處震碎的衣料上還有一個清晰的五指印,她是死在了胭脂最爲得意的一招之下。她的發間還有一朵硃紅色的小花。
雲岫一言不發。
葉驚闌沒有應承。
暮朗靠在鋪了厚實的軟墊的椅子上。
每一個人,都那麼的可疑。
“下一個,會不會是我。”
珠玉光輝下瀲灩流轉的眼波里乍起了吹開瓣朵兒的風,微微碎了那人的倒影。
雲岫捧着騰着熱氣的茶杯,暗自打量靠在椅子上的暮朗。
花鈿捂着嘴站在雲岫的身後,實際上牙齒已經咬在了手指頭上,竭力讓自己不出聲。
接下來是死一樣的靜寂。
暮朗搖搖頭,“只是乏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日子還得過,就讓往事隨風去,不好嗎?花朝城百年難得一遇的冬雪,且是未到冬月便降下的,或許冥冥之中有天定,家父也想求個安生,讓大雪覆了這些陰謀陽謀。”
葉驚闌正抱着暖手爐,思慮着是硬塞給雲岫呢,還是放到地上。
“朗哥兒。”
她連這幾人都保護不了。
葉驚闌有了些許無奈。
葉驚闌的手一抄,平穩地接住了茶壺,“先生走神了。”
孔宿感受着涌進窗的風浪。
暖閣中沒有外人,他便直喚了元十三的閨名。
暮朗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我意已決。趁着我還活着,我想見一見清秋。我前幾日同姚家商議了一番,姚家念及我是個將死之人,自然是爽快地解了婚約。俗話說‘無債一身輕’,現下我才真體會到了這‘輕’是何等暢快。”
他望着長廊盡頭。
脣的弧度恰好,噙着暖暖的春意,不多不少。
這人,是雲岫熟悉的。
孔宿的眸色一黯。暮朗有些變了,但他又說不明白具體是哪裡變了。
“我想同葉大人一道去。”暮朗深吸一口氣,坦然地說着,“還請葉大人多留幾日,等到鹿貞完婚,我陪大人醉上一場之後再動身也不遲。”
點絳跪在地板上,無聲落淚。
站定。
她只好說:“你們暫時別出去。”
“小姐,你萬事小心。”花鈿哽咽着說。
點絳如同失了精魂,癱倒在鴉黃的身側,不置一言。
雲岫細細囑咐了花鈿和點絳,而後離開客棧,折返回了暮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