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小大夫
蒙絡扒拉着燒鵝肚子裡的果脯。
沙城什麼都不行，就吃食還行。
這僅限於沙城，要是出了這座城，誰還認識沙城的吃食，放着滿大街的各類小糕點不取用，啃個燒鵝過嘴癮？
可惜，她沒能離開這座城，並且對這裡的燒鵝愛的……還算是深沉。
頓頓燒鵝，餐餐燒鵝，快要把自己變成一隻燒鵝了。
蒙絡很苦惱，天天燒鵝也就罷了，怎得還有欠債之人！
然而這個欠債的人沒有一點自覺性，不僅要欠着，還要拖着。
但凡動過腦子的人都能明白這兩件事壓根就沒有關聯，吃燒鵝和欠人情債間最難還的便是人情債，雲岫深諳此理。她不願再接蒙絡的話，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些事比起這還不盡的人情來，真是太簡單了。畢竟一次性就能到位。
蒙絡拂開了雲岫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躺在牀榻上微微漾着笑的她。
“僅支持月底前清賬，小本生意，概不賒賬。”蒙絡的舌尖掃蕩着櫻桃小口，燒鵝上的油味兒還夾雜着果脯的甜。
蒙絡的腦子裡轉了無數個漂亮的彎，她恨不得把她想到的所有全數抖落出來，一是一，二是二地用到雲岫這裡。
“那隻猴兒呢？”
身後悠悠傳來一聲輕嘆，“這便是蘇翊。”
爲何說是假藥童？
誰家藥童是這麼個風姿卓越、遺世獨立的？
他看見了葉驚闌。
滿臉堆笑的她，正想說些什麼。
當真就是這麼簡單。
登天難，與這件事相比，登天反而簡單多了。
他曾以爲，蘇翊不會因一人而墮入無間，至少還存着一份善念，醫者仁心。
“哪怕這是你的閨房，我也得進來瞧瞧，看你有沒有金屋那個藏嬌。”來人面善，說話像極了蒙歌那樣無規無矩無遮攔，甚至還多了幾分隨性灑脫。
雲岫別過臉去，含糊着答道：“不知，適才在這裡啃過燒鵝。”
就這還做上生意了，雲岫打了一個哈欠。她並不困，只是想掩飾自己藏不住的笑意。
她沉吟片刻，又說道：“他能予我藥方吊着這一口氣……他已是仁至義盡。”
當時在錦衣巷小住的幾日一般。
“柔軟的衫子，柔軟的鞋，整個人都挺柔軟的。”雲岫揶揄道。
“他是個有趣的人。”最後，他只落下了這麼一句話。
在蒙絡看來，是這個理。雖不知葉驚闌如何想，但她仍是保持着自己這個看法。
蒙絡像一隻猴兒一樣，一蹦便跳進了地窖裡，拉過了本是蓋在入口處大洞上的籮筐，再把木蓋子給填了回去。要問蒙絡這麼顯眼的地兒怎麼會不被人精葉大人發現，或許有時候人喜歡裝蔥薑蒜裡面的老三也說不定呢？
所以，太計較了反而會讓快樂變味兒。
迷谷是沙城的一處小村落，卻與沙城不同。這裡的天，是湛藍的。
蒙絡將手中未啃完的鵝腿丟進了紙包裡，一疊，兩疊，三疊。
“得嘞！”渾然不知自己暴露了的蒙絡從地窖裡冒出頭，正好撞上葉驚闌若有所思的眼眸。
似提示着屋裡的人，將會有人進來。故意放緩推門的速度，來人推開了一條縫子，又頓住了手上動作。
緒風的眉頭微微一蹙，“裝傻充愣……”
他捧着藥罐子，儼然一個假藥童。
“記事簿上填的是飄絮。”葉驚闌拎過茶盞，滿上一杯茶水遞給緒風，“不知是誰傳出的名兒，多年未改，便由得這個名了。”
“當真不知。”
“還未請教緒風大人的心上人的芳名。”葉驚闌也是一禮，他今日是鐵了心要和緒風作對。
“大龍蝦曾言，若非沒有活死人，生白骨的能力，是不能讓他出手救人的。”
雲岫與他隔着窗櫺相望。
“原來你也知道這事兒。”葉驚闌以爲這種有關皇室秘辛的事，尋常人是探聽不到的。
“如何個悟法？”葉驚闌來了一些興致，這人之前真不是這般模樣，在外晃盪了半年有餘，竟改換了天地。
而在籬笆外，是一揹着小藥簍子男子拿着小鋤頭小心地攫着某處。
這個小村莊的小木門的軸許久沒有上過油，老舊的軸吱呀作響，開啓時得用大力。
另外兩人一驚。
“姑娘好氣色。”他終於開了口。
葉驚闌卻道：“冥冥之中必有天定，能想到他，已是不易。”
他放下藥罐，瞅一眼被拉動過的木椅。
無聲的對白，兩人隔着一個小院子，對望一笑。
雲岫休養了好幾日，亦或是說她昏睡了好幾日，根本不知道外邊發什麼了什麼天翻地覆的事。
“在虎牙嶺一役之前，我已打探過蘇翊，碰巧就得了這麼一件事罷了。”未雨綢繆的事，她從不嫌麻煩。
再把紙包收入懷中。
“那該如何清賬？”雲岫壓了好一陣才憋住了笑。
越發不真切的詩詞，惹得葉驚闌一笑。
“姑娘，還未請教芳名。”緒風恢復了正形，抱拳一禮，他對着葉驚闌太過隨性了，還忘了屋裡有另一個姑娘，不熟悉的姑娘。
想來，蘇翊也在窺探屋中“病人”。
“你說了這話，我反而不相信你不知道了。”緒風瞥着他。
往事隨風去，人道是風過無痕，沒人想的到風在他的心上，他的生活中，鑿出了很深的溝渠，空有溝渠，無法引流，只有順着眼角淌下的淚，過了一夜又一夜。
以口型說着：“多謝牽牛花。”
但他見到了那個人，唯獨見到了她，山河沉寂，不願再翻騰任何一朵浪花，花鳥蟲魚與光影俱渙散，塵與土凝集，世間萬籟永寧，只剩下了那一個人。
但云岫迅速在心中劃了兩道斜槓，什麼風姿卓越，什麼遺世獨立，都太過高看他了。
“無解。”
“護送陛下歸京。”葉驚闌負手而立。
這個房間裡有一扇窗戶，透過這個窗戶正好能看見外面的景色。
他微微嘆一口氣，說：“那隻喜歡扛着鋤頭這裡墾一塊土，那裡挖一條溝的猴兒。”
他拎着短小的鋤頭，站在籬笆外，一句話也沒有說，身子也沒動，只見得長衫有些微晃動。
就如同……
這世上什麼都可以信，唯獨不能信葉驚闌的鬼話。
“我當真不知，只知記錄在案的是個假名。”
“這話不對。”緒風的手肘撐在木椅扶手上，手扶着下頜。
釀出了的禍事，還未計得失。
“多謝蘇大夫的藥，讓小女子苟延殘喘了好幾日。”
他就那麼認真地挖着牽牛花。
緒風又換了另一條手臂支着頭，他輕聲說：“我不想留下焚香中綻放的上上籤，不想留下心海里糜爛的故人影。”
被風捲來遠處的聲音——“我是雲中客，時乘天外舟……”
他笑什麼？
他也不知道。
“無人教你，他人臥房不可隨意走動？”葉驚闌眼神一凜。
蘇翊，一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大夫。
“那請正主兒爲我們講講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而不是任由她在鄉村小路上狂奔，花了這麼多心思，養出了一個小村姑？
葉驚闌可不知道那躺着的女子心中作何想。
雲岫只覺自己的心被一人蜷起指頭彈了一下，就那麼一下，卻蕩的心神晃晃。
如夢亦如幻。
蘇翊從袖中摸出一個小藥包，擱在籬笆外。
長衫乾淨而簡單，合身且舒適。
緒風一字一句地說道：“青寧城一別，回皇都的路途上，我忽地大徹大悟。”
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總該是要多一份恣意，她已然放飛自我，整日扛個小鋤頭跟着村口的小丫頭溜達，別人鋤草她便幫着揮鋤頭，別人墾地她也幫着揮鋤頭，就連隔壁住着的憨娃子拽了小丫頭的辮子，這位喜歡玩各種小機關的葉府女魔頭竟然……還是幫着揮鋤頭。
葉驚闌一想到蒙絡便覺頭疼，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她用藥迷暈了塞進回盛京的馬車裡，待她一覺醒來，看見葉府的金字牌匾，再怒吼一聲。
雲岫舔舔嘴脣說道：“天可憐見的，人倒變得通透極了。”
如若說，踏遍千山，見到聯袂青黛，會慨嘆一句巍巍深情；走過萬水，再遇波瀾壯闊，只餘澎湃激盪。而他，則是見一草一木，一花一葉皆成故事，見雲海江潮，霧靄霞光，浪濤卷白，蟲鳴鳥啼，暗生情愫。
瓣朵兒微顫。
“什麼仁至義盡，什麼藥方子，那都是我的面子。”
饒是如此，她還是抱着少許希望，這種聊勝於無的希望，在蘇翊眼尾一彎時，破滅了。
只聽得一聲“吱呀——”
“獨獨對一個人，它便成了鐵石。”葉驚闌斜睨着他，“這人本不是這樣的，但到江楓城轉悠了一圈，恐怕與那小妖精月下泛舟品過金玉露之後，轉了性子。”
時而捏捏耳垂，眉頭緊鎖，看似在思量剛纔的過程是否有哪一處錯了。
“無人知曉他的年紀。”葉驚闌的眼角餘光瞥見籬笆外的人還在流連。
時而撫着下巴，眉目含笑。
蘇翊自嘲地笑笑，沒答她的話，自顧自地離開。
他的口型在說：“天氣不錯。”
這個名叫迷谷的地兒，讓她找尋到了久違的快樂，譬如啃燒鵝，啃烤土豆，哪怕啃到滿嘴黑乎乎，手一擦便起了幾道黑印子延伸到了下巴頦，她還是很快樂。
深明大義的緒風還是着了他的道兒，他啓口輕吐兩字：“瀟挽。”
“何解？”
另外手腕上繫了一指寬的與長衫同色的帶子，帶子下若隱若現的事物，隔得遠了，是看不真切的。
或許是笑着那人自欺欺人，又或許是笑着那人的開朗豁達，總而言之，他很清楚笑的是蘇翊。
天氣不錯。葉驚闌扯起嘴角，以口型迴應，“還行。”
可事實證明，醫者不自醫，蘇翊亦如是。
“你瞧着他，漸行漸遠，他瞧着心上人，漸行漸遠漸無書。”
來人用腳尖勾過一把木椅，側身穩坐其上，“我的心也是很柔軟的。”
如今想來，這一路走過來，並不容易。
雲岫偏過頭來，反問道：“哪隻猴子？”
滿院迎風左右飄搖的綠草，攀在籬笆上怒放的牽牛花，那些牽牛花和黃綠色的籬笆交映，顯得格外可人，就像一個以十分爲滿，可得六分的美人兒仔細捯飭了一番，和一身素麗相稱，正巧合了曼妙的景。
雲岫深吸一口氣，“那人被賜死時……”
雲岫透過窗格子，看着漸行漸遠的背影，他不是個高大的人，淺淡藍色長衫襯得他更加瘦弱。
這位年輕的男子，着淺淡的藍色的長衫，腰上別了一塊成色極好的玉佩，一眼看過去便能估摸出價值連城。
這人穿着也很隨性，怎樣舒服怎樣來。
雲岫細細打量着。
他時而抹過額頭上的細汗，左瞧右看，估摸着下鋤頭的地兒會否太過深入。
有人徑直推門而入。
他將牽牛花連根丟入小藥簍子時，愉悅地笑起。
葉驚闌回想當時敲開了蘇翊的小屋，蘇翊淺淺笑着婉拒了他的請求——“我已不是懸壺濟世的醫，我是跌入深谷的魔。”
葉驚闌瞟一眼，將她眸子裡一閃而過的黯然收入眼底，儘管在城西三巷時，龍蝦大老爺已告知過她蘇翊不會出手治人。
難怪他一直不願開口說話，聲音悅耳，聽在他人耳朵裡變成了酥麻的音，撓着心尖尖，一陣又一陣。
“蒙歌……回盛京了嗎？”她突然想到這麼一個問題，管不住那隻猴兒，定是牽猴兒的人沒在這裡。
就算不知道蒙絡這幾日所作所爲，她也能猜測出葉驚闌口中的“猴兒”指的是蒙絡。
葉驚闌從寬袖中取出一本小冊子，喚道：“蒙絡，拿筆來。”
緒風接過茶水杯，眯起眼思量，“當真不知？”
他回頭，雲岫揚起笑，又道：“老早聽聞蘇大夫很年輕，未曾想過這般年輕。”
她頂着籮筐，瑟瑟發抖，“大人，聽我解釋。”
“偶來抄抄佛經倒算是修身養性了。”葉驚闌輕飄飄一句砸得蒙絡暈暈乎乎。
他從桌上取了一支筆，蘸了墨，在小冊子的某一頁上圈點。
“多謝緒風大人成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