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獵隊伍回了汋陽城,顧經年先是隨裴唸到開平司向提司徐允稟報當夜發生之事。
“此案不可再大張旗鼓。”
徐允聽罷,首先做了這樣的表態。
之前西郊校場與萬春宮的變亂是掩飾不了,不得不查。這種能夠蓋住的小事,還是不必引得人心惶惶爲妥。
話鋒一轉,他又道:“但養虺煉藥,此皆歪門邪道,絕不能容!若再遇這等妖人,務必將其斬殺!”
“是!”
堂上幾人應得很響。
顧經年之前聽晁矩之說一切是出於宰相的計劃,覺得朝廷灰暗,此時徐允這番表態與衆人的氣勢……不論如何,至少在明面上讓他看到了正義。
徐允臉色愈發肅然,道:“開平司之職責乃餒定萬民,但有某些人本末倒置,將精力放在追查妖人所煉製之物上。你等切不可聽其擺佈,誤入歧途,明白嗎?”
“明白!”
話說到這個份上,南衙的兩個提司之間,政見不合,顯然已是明面上的事了。
站在顧經年的立場上,若徐允能除掉鄭匡甫、梅承宗等人,杜絕煉化異類之妖術,不再搜尋虺心,當然是好事。
但他本身就是個異人,且受梅承宗管控,至少目前,並不能信任徐允。
徐允留下裴念與幾個捕尉說話,讓旁人都退下,撫着花白的鬍鬚,沉吟道:“南衙、北衙職責一向不同,但梅承宗轉任南衙提司以來,尚不適應,因此許多事,老夫得多擔待些……”
那邊,顧經年退出狻猊堂,走過一條無人的長廊時,被帶去見了梅承宗。
梅承宗把玩着自己修長的手指,悠悠道:“你從徐老頭子那兒來的?”
“是。”
“他說什麼了?”
“說要杜絕妖人,禁止再有養虺煉藥之事。”
“光會說漂亮話。”梅承宗捋着耳邊的頭髮,“說得好像是我縱容他們一般,不過是事情發生了,總得有人收尾。”
“是。”
顧經年老老實實把遇見之事都稟報了梅承宗,但隱下了纓搖的部分。最後,不動聲色地挑撥離間了幾句,把禍水引向大藥師。
他只能賭大藥師與梅承宗之間是信息不互通的,利用他們之間的不信任,在夾縫中尋找一條生路。
“回想起來,大藥師引我去見他、突然死在我面前,而我什麼也沒做,就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一樣,我懷疑他是再次假死,避免我們查他,還請提司示下。”
“我哪知那老東西是何心思。”梅承宗沒好氣道。
“提司也不知?”
“哼,他是鄭匡甫的人,所作所爲一直不許北衙干涉,我如何能知曉?我連他長什麼樣都沒見過。”
梅承宗彈了彈指甲裡並不存在的髒東西,揮手道:“下去吧,既然疑他假死,就繼續查,我還得去找徐允那老東西,把屍體都要過來。”
顧經年沒想到如此輕易就過關了,依言退了出去。
出了院落,他擡頭,看到檐角上方的朗朗晴空,情緒莫名地好了一些。
他忽然明白了,那大藥師背後的勢力雖大,連開平司也動不得,但其所作所爲,終究是不容於光天化日,只能如鬼魅夜行。
那些人既是旁門左道,要對付他也好,藉助他找到纓搖也罷,終究只能在暗地裡出手。
回了廨房,尤圭正坐那喝着酒、啃着鴨骨頭,轉頭見他來了,訝道:“你不是休三天的假嗎?”
“恰好遇到緝事,隨她辦了一樁案子,捕尉該多批我兩天假。”
“吃嗎?”
“好。”
顧經年坐下,尤圭看了他一會兒,道:“你有些不一樣了?”
“哪不一樣?”
“可能和我混熟了一點,沒那麼生疏了。”
尤圭隨口說着,捧着酒杯,縮着脖子,也沒個上差的樣子,渾然像一個小老頭,喟嘆道:“我終於快要告老了,這開平司的差事啊,有時覺得黑暗得很,盡是些殘害忠良、大興冤獄之事,可有時又覺得,不說天理正義,好歹我們也保着這一方百姓的秩序,否則,都不知該亂成什麼樣嘍……失言了啊。”
“我沒聽懂捕尉說什麼。”
顧經年倒了杯酒喝了,嗆得很。
尤圭怎麼說也是八品上的武官,俸祿不低,油水又厚,沒想到買的盡是些劣酒。
兩人坐着喝了一會酒,有差役跑來道:“緝事過來了。”
尤圭打了個酒嗝,連忙把桌上的酒菜收了,用力搓了搓臉,坐到公案後翻着卷宗,卻怎麼也看不進去。
還是顧經年提醒他卷宗拿反了。
不多時,裴念冷着臉走過來,淡淡道:“顧經年,隨我來。”
“是。”
顧經年於是起身,跟着裴念出了側門,沿着小巷慢慢走。
“喝酒了?”
“喝了一點。”顧經年擡手比了半截指頭,“尤捕尉當值,不敢喝,都是我喝的。”
“呵。”
裴念目光落處,少年人兩頰微紅,眼神有些微醺,不像平時那麼淡漠,竟有幾分……乖巧。
她本來就比他大三歲,只是往常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讓她忽略了這點。
“開平司內不得飲酒,不知道嗎?”裴念板着臉道。
“我還在休假。”顧經年理所當然道。
裴念無話可說。
小巷很長,走到盡頭,顧經年四下一看,發現自己來過這裡。
這是開平司的北面,高牆裡面就是北衙大獄,外面則是一條僻靜的、陰氣森森的小巷,巷子裡不見人煙。
因兩邊的牆太高,陽光並不能照到青石板的地面,兩人走在陰影中,直到了某間小宅子前,裴念在一個不起眼的小柴門處敲了敲。
等了一會,有老僕打開了門。
“禇先生在嗎?”裴念問道。
“裴緝事稍侯。”
老僕應了一句,當即關上了門,並沒有因裴唸的身份而誠惶誠恐。
過了會兒,小柴門重新被打開,來的卻是一個青衣小童。
“裴緝事又來了,裡面請吧。”
顧經年隨裴念入內,見小柴門內是個雅緻院落。
他確實來過這裡,之前他身受重傷,裴念帶他來讓這個青衣小童爲他診治過,當時,這青衣小童還頗爲狂傲。
這次,小童的表情則嚴肅了些。
幾人步入了竹圃後面的小樓,坐下稍等了片刻,一箇中年男子踱步而來。
遠遠見到對方身影時,顧經年眼神一凝,感到有幾分熟悉。
“禇先生。”裴念起身,抱拳一禮。
來的是這此間主人,禇丹青,四旬年紀,器宇軒昂,長髮披散,三絡長鬚,穿了件一塵不染的白衣長袍,飄逸灑脫。
顧經年有種感覺,認爲這個禇丹青正是萬春宮的那個大藥師,身形相像,披的是相似的白袍,手下的僕役也身穿同樣的青衣……這些不能算證據,連線索都不算,穿這種青衣的僕役到處都是。
說來,那青衣小童身上與劉子延有種相同的氣質,大概是一種睥睨世人的倨傲,雖是僕童,他們心裡卻覺自己高人一等,是高於凡人一等,不論對方是何高官貴胄,卻是凡人。
而一開始,之所以認爲大藥師是劉衡,因顧經年聽到劉子延喚了大藥師一聲“師父”,但這師父爲何不能是別的神醫?
可等到禇丹青走近,顧經年才意識到自己是太緊張了,暗自搖了搖頭,心中道了一句“不是”。
因爲禇丹青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疤痕,乾淨得連斑都不長,而大藥師的臉上卻被他深深地劃了一刀。
“裴緝事,請坐吧。”
禇丹青落座,看了顧經年一眼,略略點頭,神態坦蕩自然,很快轉向青衣小童,吩咐道:“鶴殊,上茶。”
“是。”
“你們今日過來?有何貴幹?”
“想向禇先生打聽一件事。”
禇丹青撫須沉吟,道:“若老夫沒猜錯,當與萬春宮有關?”
顧經年聽着他的聲音,確實與大藥師不同,再聽得這句話,心中就再次警惕起來。
裴念問道:“禇先生如何知曉?”
“西郊之變發生後,老夫便被召到校場,查看了被虺蛭咬傷的那些人,沒多久又聽說了萬春宮出事,且是你負責的案子。”
顧經年問道:“萬春宮出事時,禇先生在西郊校場?”
“不錯。”禇丹青道:“原來你們是來查老夫的。”
“不敢。”裴念道:“是我手下無狀了。”
禇丹青點點頭,嘆道:“確實是慘狀,但你若是來問老夫,中了虺蛭還能不能醫,老夫也束手無策。”
“並非如此。”裴念道,“我想打聽一下,禇先生可知,如何把異類煉化成藥?”
“煉藥?”
禇丹青眼中浮起思索之色,沉吟道:“原來如此啊。”
“禇先生果然知曉一些事?”
“那些虺蛭,恐怕是用來養心的。”禇丹青道:“我曾看過記載,虺蛭若吞食異人之血肉而長出心,則可得異人之特質,竟是真的?“
“禇先生從何處看來的?”
“五十多年前,朝廷從崇經書院拿走了一批書籍、筆稿,而在《風物誌》中就夾着師玄道的筆記,關於雄虺的記載上,他便以小字寫了方纔那句話。”
“師玄道?”裴念道:“我爲何沒聽過此人?”
“可聽說過越國的‘師門異法’?”禇丹青道,“大瑞根除師門之時,你們還未出生,師玄道若還活着,當有八十歲了吧。”
“他已死了?”顧經年問道。
“據說是死了。”
顧經年於是想到,那大藥師極擅於假死脫身,莫非便是師玄道,可再一回憶,年紀並不對,雖不知大藥師的歲數,但肯定沒有八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