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州的冬夜淒冷寒峭,城內城外的軍營時不時傳來刁斗之音,爲這寒夜平添幾分肅殺,近來汾州熱鬧了些,但一到晚間,卻壓抑的厲害。
不是因爲旁的,只因晚間伴隨着點點火光總有哭聲在各處響起,而不明就裡,偏又近來心驚膽戰的愚夫愚婦間,便流傳出不少鬼怪之說,當然,最讓那些信鬼信神的百姓深信不疑的,就是之前在北邊那場大戰,死了太多的人,秦人,河中人,女真人,契丹人,這些都是什麼人?都是些青壯男兒,逢的又是刀兵之禍,死後若是沒個動靜,那才叫見鬼了呢,嗯,可不就是見鬼了。。
當然,這些鬼怪之言只不過是民間臆想罷了,事實上,許多人都知道,那許多哭聲都是從各處秦軍軍營中傳出來的,那點點的火光,也是那些軍兵將士在祭奠戰死沙場的同袍舊友而已。
將軍百戰身名裂,惟願一縷忠魂能歸故里罷了。
深深庭院之間,一條人影靜靜立在寒夜之間,彷彿要融入其中一般,久久不曾動上一動。
“大人。”
有人躡手躡腳來到身邊,輕輕道了一聲,手裡卻是捧着一件貂裘。
那人影緩緩轉過身來,輕輕擺手,口中發出一聲輕嘆,不過隨即,旁邊一所宅院中傳來啪的一聲脆響,終是打破了這寂靜的寒夜,緊接着又傳來幾聲咆哮,跋扈而暴躁的嗓音在寒夜中傳出老遠。
“煞風景啊。。”
人影喃喃道了一句,順手接過屬下奉上的衣袍披在身上。
“哈魯,你覺着。。。這裡跟以往有何不同了嗎。。。”
肅手而立的大漢愣了愣,好像連比這黑夜還黑的大鬍子都透出了迷茫,直過了半晌,才憋出了話來,“大人,這裡冷了些,還是回屋去吧,小心身子着涼,那些漢狗可不會。”
黑暗中搖了搖頭,“去,叫張大人過去勸勸,大晚上的鬧個什麼?還嫌丟人不夠怎的”
名叫哈魯的大漢苦笑了一聲,立即轉身而去,不過心裡卻也在嘀咕,也不知這些漢狗到底打算幹什麼,自來到汾州,就被圈在了這裡,也不怪完顏大人氣惱,殺也不殺,放也不放,這見鬼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是個頭啊。
小院中恢復了寧靜,獨吉思忠又呆立良久,思緒萬千。
他本就是女真族中少有的聰敏之士,所以他並不着急,觀眼下情勢,漢人此刻沒有動靜,那議和之事其實也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但他此刻的心緒卻完全無法輕鬆下來,漢人,蒙古人,西夏人,都乃大金勁敵,漢人已經打到了河中,以後河東諸地全在漢人兵鋒之下了。
西夏人虎視大同已久,如今是連年入寇,而反觀大金,卻已無力進軍河套,攻守早已易勢。
蒙古人崛起於漠北,連塔塔爾人也已賓服於蒙古鐵騎之下,那位傳說中少年坎坷,靠着八匹馬起家,如今已經坐擁漠北半壁江山的成吉思汗,之後會將彎刀揮向哪裡,真的是不好說。
想到這裡,他不由回想彷如英雄末路的完顏和尚,尚自支撐着病體,將他尋來說的那一番話。
“一敗再敗,軍心士氣已不可用,不能再打了。。。”
“議和之事,勢在必行,若能。。說動陛下,存壯士斷腕之心,可將河東付與秦人,以大同換西夏稱臣,我則退守東北,以待來日。。。”
“秦人,西夏,世仇也,兩國如今虛與委蛇,共抗於我,一旦首尾相接,間隙必生,兩虎相爭,我守各處狹道,進退自如,坐山觀虎,以收漁人之利。”
“而後休養生息,專心於東北蒙古諸部,得之,可爲臂膀,除之,可清心腹之患。。。”
“西夏小國,國內不靖,人心不齊,非是秦人敵手,之後必敗,窮途末路之時,定央我大金出兵救援,到得那時,攻守之勢,又易,兵鋒何指,陛下一言決之。。”
一字一言,錐心泣血,若照此行之心潮澎湃,但卻只爲嘴角添了一分苦笑出來,腹有良謀,卻又如何?
河東,太原,大同,皆祖宗基業,就這麼輕輕放下?別說陛下,朝中羣臣哪個會甘心?誰又敢堂而皇之的提出來?
一旦話說出口,必成衆矢之的,人頭落地事小,還要遺臭萬年,他自問是沒這個勇氣的,於是,他在完顏和尚眼中看到了失望,不甘以及瞭然,之後。完顏和尚的身體好像整個垮了下來,他走的時候,那位以前彷如鐵打一般的女真漢子已經是病骨支離,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死了也好,待罪之身,一生英名,盡數化爲流水,像他那樣的豪傑,若是身體尚可,也只會說一句,可惜不能歿於戰陣吧?
想到此處,獨吉思忠眼圈微紅,更有幾許愧疚在心中閃過,兩人相交幾十年,雖說一文一武,卻能相交莫逆,不爲別的,只爲兩人都有一顆拳拳報國之心。。而今想來,還是自己差了一籌,心懷之中藏了私念,不然。。。
但這又能怪得了誰呢?天下間事,本就如此,多少事有利於國,卻也不得行之,爲何?只爲天下人皆懷私念罷了,明知不可爲而爲之,除了身敗名裂,還能得到什麼?爲國計,爲天下計,當留有用之軀,以待來日。
他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既然議和之事已定,接下來要琢磨的,就是議和條款了,既然不能捨了太原大同,那便一定要秦人退兵,可。。。秦人和周人雖一樣是漢人,打的交道卻少,能如周人般便是打了勝仗,也如打了敗仗般的可以隨意欺辱嗎?
而此次議和正使也不是他獨吉思忠,而是旁邊宅子裡的完顏錄真,像許多女真貴戚一樣,一個暴躁而又愚蠢的傢伙,份屬三王子一派,隨着陛下登位日久,朝中儲位之爭也在逐漸顯露苗頭。
而女真人的政爭,與南邊漢人不同的很,激烈而又兇險,一個不慎,便是滅門之禍,也只有這些不怎麼聰明,卻偏偏野心極大的傢伙還敢參與其中,像獨吉思忠這樣的人,自然是敬而遠之的了。
還好的是,這完顏錄真雖自大慣了,又與其他在盛京呆久了的廢物們一般,絲毫不將漢人放在眼裡,但這次來,卻定是得了囑咐,大事小情都不敢瞞着他,雖說是正使,卻只掛個虛名罷了,決議之權還在他的身上,不然的話,他對此次合議到底能議成什麼模樣,可就一點底都沒了。
不過,可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此次與秦人打交道,和議是一回事,他想看的,還是秦人的國勢到底到了什麼樣的地步,真的就能如戰陣之上般萬衆一心?是否有機可乘?再有就是要看民心氣運,也許,回去之後,要到南京,與那位坐鎮南京的秦人叛將交一交心了。
不過想來,也不用再等多少時日了,不管怎麼拖延,秦人朝廷終歸不會無動於衷纔對,來人也就在這幾日了吧?也許已經到了,到了希望那位秦人的大將軍犯一下糊塗,幹出些蠢事出來。。。此人領兵之能實在可怖可畏,若能借機除了,可就是邀天之幸了,可惜,往日疏忽,未能在秦人朝廷上結下些善緣,不然的話,現如今到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纔對。
。
“王大人可是已經有了計較?”
燈火明暗,就像如今段德段文芳的心情,這些時日,百轉千回之間,諸般對策縈繞在他的心頭,卻沒一條能讓人滿意的,思來想去,入樞密院任職還是少了些底氣,但金人使節的到來,卻堪堪阻住了最終的一步。
他心裡明白,議和是個苦差事,名聲也不算好,但只要辦成了,結果符了上意,即便有些罵名,得罪些人,也是值得的,而最重要的是,誰都明白,入中書,樞密院這樣的地方任職,一個看的是身家底蘊,就像那些大閥世家子弟,朝野之間,盤根錯節,機會自然比旁人也就多了。
再有便是功績,其實值此亂世,想要功績也是輕易,尤其是兵部這樣的地方,就像他段文芳,隨軍東征,添爲觀軍容使,功績自然是少不了的。
但話說回來了,就算有些功績,卻也不足以支撐他在樞密院站穩腳跟,任得要職,缺憾卻又明顯,非是才幹不足之類,而是他這些年宦途經歷所決定的。
他雖也曾在軍中任職,但卻從未領兵一方,而在兵部任職,一步步升遷上來,也沒有獨當一面的機會,再有,更是缺少主政地方的經歷,這般算下來,在旁人眼中是個什麼樣子也就清楚的多了,換句話說,資歷尚可,卻乏威望。
威望不足,可以才具補之,什麼時候展露才幹?那還用說嗎?放在眼前,自然便是議和大事了其實,換句能理解的話說,像中書,樞密院這樣的地方,家世,人脈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沒有,那麼只能跟人比才幹了,而在這樣的地方,什麼叫才幹?
不是吟詩作畫,更不是什麼大公無私,品性端方就可以的,而是要看審時度勢,掌控大局的能力,而無疑的,議和之事考量的正是這個,如果能主導議和事成,又能不失國體,入樞密院得任要職也就沒了最後一絲障礙,這纔是他如此熱衷於此的根底所在。
但金人議和時節偏偏這個時候到了,對於大秦來說,自然是一件好事,但對於身負議和使命,準備孤身入金,展現才具的段德來說,卻是不啻於當頭捱了一棒。
偏偏這裡又是河中,那位大將軍的地頭,許多手段哪裡使的出來?這些時日下來,更是防賊一樣的防着他們,兩國議和使臣離的到是不遠,但卻如隔天塹,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予人。
偏偏,有些事情心裡想得,卻斷斷不能宣之於口的,不然一頂與外使私通款曲,賣國求榮的帽子就能壓下來,這在後周也許是常有之事,但在大秦,估計先得就被唾沫淹死。
本來還打着在這裡拖延些時日,等朝廷旨意一下,順道隨金人使節回長安,途中也許還能有些機會,但這些時日下來,朝廷旨意遲遲未到,兩人再拖下去,可就顯眼兒的很了,王正清到沒什麼,但他段德身上可還掛着觀軍容使的差事,這裡若再拖延不休,河洛那邊的正事卻也耽擱了,沒準兒那些正功心切的傢伙們能幹出什麼來呢。
如此這般,也難怪他焦灼如此,而奇怪的是,自打知曉金人使節到了汾州,開始時,眼前這個老狐狸還如他一般想着對策,但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人卻是越來越是敷衍,胸有成竹?
段德心裡多少有了些不安,今夜對酌,終是忍不住,問了出口,話一出口,他其實也就後悔了。
果然,那邊王正清手拂鬚髯,微微瞄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搖頭晃腦的道:“說起來,老夫已十餘載未曾離過長安了,未想到,竟然在有生之年,還能來到如此遠的地方這北地風物,到底不同於八百里秦川啊。。。”
段德眼皮子跳了跳,心裡也不知是怒是憂,但他心性向來堅忍,根本不理對方話中的調笑譏諷之意,反而豁出去般緊接着便問了一句,“王大人,可是京中有了消息?何必敝帚自珍,說來聽聽,將來許是有何回報也說不定呢。。。”
這邊王正清聽了,瞳孔立馬縮了縮,過了半晌,才呵呵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