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大的畫攤上,已是圍滿了不少人,都是饒有興致,有性子急的,便催促道:“要比就比,就畫仕女圖。”
莊鎮聽沈傲自報姓名爲沈佶,只當沈傲的佶是吉祥如意的那個,便含笑道:“沈吉兄,請。”說罷又看了趙佶一眼,道:“趙傲兄也請。”
畫攤上有不少莊鎮的畫作,所以莊鎮並不需要動筆,在沈傲和趙佶心裡,其實二人真正的對手就只是對方罷了,並沒有把莊鎮當一回事。
沈傲還好,趙佶的臉上已經生出了些許紅暈,他的畫作得不錯,卻從來沒有在大庭廣衆之下動筆,身爲頂級畫師,自然巴不得能夠得到衆人的認可,平素那些大臣倒也都對趙佶的畫交口稱讚,可是趙佶心裡總是認爲他們的言談之中有幾分阿諛的成分,這種評價當然大打折扣,如今隱姓埋名,混跡在這魚龍混雜的街市,自己的丹青如何,終於有了個讓人肆意品鑑的機會。
趙佶深深吸了口氣,道:“誰還有書案,再擺一張來。”
過不多時,臨近的畫攤攤主立即叫人擡來書案,筆墨紙硯也都是現成的。沈傲和趙佶都着了墨,開始下筆了。
人們開始屏住呼吸,但凡願意在這畫坊一顯身手的,多少總有幾分自傲的資本,所以大家都充滿了期待。
趙佶率先下筆,惹來無數的火熱目光。當第一點墨着下去,不少內行已經忍不住叫好了,須知無論行書還是作畫,起筆最是重要,若說起先的佈局影響到後來的作畫,那麼從起筆大致就可以影響到佈局的優劣。
趙佶的筆尖開始轉動,順勢而起,開始佈局。他時而起筆,時而落下,整個人進入忘我境界,一切榮辱都泡諸腦後,看得人流連忘返,不少人嘖嘖稱讚起來。
待畫到一半,衆人才恍然大悟,這是一幅貴婦盛裝出遊圖,畫中出遊的隊伍華麗異常,三名女眷騎馬殿後,中間兩騎是盛裝的妖媚女子,其中一個略顯豐腴,臉上含笑,嬌媚百態。另一個削肩見骨,脣角微微上揚,略帶冷意。偏偏那消瘦的貴婦雖然冷淡,想是天性如此,可是那眼眸幽幽中,明明有活潑愉悅的光澤。
若是豐腴的女子天性浪漫,真正精妙的卻是消瘦的貴婦所表現出來的神態,大宋立國,女子漸漸以婉約爲美,所謂喜怒不形於色,這是對君子的約束,又何嘗不是對婦人的束縛?雖是出遊,消瘦的貴婦仍然表現出那種孤傲之色,便是要刻意藏露自己的心事,以約束自己,可是那顧盼的眼眸,所透露出來的愉悅光澤,讓整幅畫變得無比的生動。
待趙佶爲消瘦的貴婦點睛,霎時傳來震天的叫好,圍看的人未必能作出好畫,可是眼力多少還有,繪畫最重的是神采,只這一點,神韻就出來了,頗有畫龍點睛之妙。況且趙佶的筆力精湛,線條濃豔而不失雅秀,精緻又不呆板,構圖錯落有致,疏密自然。最妙的是佈局背景也是精妙到極點,只是用溼筆點出一些斑斑點點的草綠,不僅襯托出盎然春意,也使得整個意境清新空靈,而豐腴美婦嫵媚的神態,再配以色彩富麗典雅的服飾,與那消瘦貴婦刻意壓抑住喜悅,淡漠的表情相互映襯,整幅畫更顯張力。
這幅畫因爲不必丹青着色,又是一氣呵成,只用了一個時辰,趙佶便已經停了筆,聽到身邊無數人的叫好聲,也是神清氣爽,心花怒放,這時已有不少穿着圓領員外衣的富人排衆而出,道:“趙相公好畫,鄙人願出價五百貫購買。”
五百貫……尋常的畫師作出畫來,也不過五百文一幅而已,五百貫便是名家的手筆也未必能開出這個價錢,足以顯見識貨之人不少,甚至有人猜測,此人作畫如此精湛,天下間也不過寥寥數人與之比肩而已,這人到底是誰?
另一個道:“八百貫,我要了。”
趙佶只是淡淡一笑,並不回話,這畫當然是不賣的,只是這些商賈肯如此競價,更令他心裡生出滿足。至於那莊鎮的畫攤攤主,這時候臉上露出慚愧之色,朝趙佶作偮,羞愧難當地道:“相公高才,莊某班門弄斧,見笑。”
趙佶笑道:“無妨。”他心裡記掛着沈傲,便負着手朝沈傲的書案過去。
方纔趙佶最先作畫,所以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再加上他用筆收放自如,圍看的人連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哪裡肯挪到沈傲那邊去?所以等趙佶往沈傲的書案那邊過去,圍看的人又將目光轉到了沈傲這邊。
其實這麼多人,真正關注沈傲作畫的也只有趙紫蘅了,趙紫蘅顯然對沈傲更有信心,癡癡地站在一旁看,腳步一動都不動一下,小腿肚子痠麻了都沒有知覺。
衆人的目光才吸引過去,沈傲的畫其實也差不多要收筆了,所畫的是工坊織紗圖,平時這仕女圖,大多都是貴婦出遊,而沈傲卻是另闢他途,去繪畫那婦人勞作的場景,這也算是一種突破,趙佶看得有趣,不禁道:“爲何取材於此?”不過很快,他就不說話了。
絲織坊在泉州已經發展到了極致,這泉州上下單絲坊就足有數百家之多,更不必說那些小規模家庭式的小作坊了,所以對泉州人來說,制絲是一件耳熟能詳的事,因爲制絲需要心思細膩,男人大多粗心,所以絲坊中多以女工爲主,也算是給了不少婦人出來工作的機會。
泉州雖然開放,女工出來做活的多,不過仍是男女有別,比如這絲坊,是不允許男人進去的,便是東家也只能在外廳驗貨,而工坊裡不過是高級的絲工,還是督工,或是尋常的女工,都是女人,因此沈傲的筆下,那一個個婀娜的女性立即讓人眼中一亮,繪出了一副別開生面的場景。
衆人細細品味,起先倒也罷了,可是隨後,終於爆發出一陣譁然,沈傲畫中的人物不少,可是每一個人物在小細節的描繪上都生趣盎然,熨燙婦女凝神專注的表情,恰如其份的表現了從容溫厚的心境,扯練時婦女身軀微微前傾,那種微微用力,稍咬牙關的姿態讓人回味綿長,另一個婦人則是倚着欄杆站立,還用左手挽起衣袖,好像累得微汗涔涔,又像歇息之後又要去紡織機前拉絲一樣。燒火的女孩因被火烤得甚爲灼熱,扭過頭去用衣袖遮住臉,這一幕幕場景,結合在一起,很有豐富的生活氣息和情趣。
更何況沈傲用筆細勁渾圓,剛柔並濟,整幅畫雖欠之神韻,取多了以往沈傲畫風中不同的細緻。
這幅畫,雖然比不得趙佶的富麗堂皇、意境深遠,可若是細細品味,卻又別開生面,生動活潑。
那些想要站出來評判的,這時倒是爲難了,沈傲和趙佶的畫風完全不同,所畫的畫都是淋漓到了極致,在他們看來,天下間能有這樣筆力的至多不過十人而已,且大多都是年邁的宗師,像沈傲這樣年輕和趙佶這樣因爲保養極好而不顯老邁的卻是少之又少。
有人開始回過味來,心裡想,能作出這幅畫的,泉州倒真有兩個,莫非是海政衙門裡的……
“吾皇萬歲,平西王殿下千歲……”有人忍不住大叫一聲。
先是有人領悟,接着更多人緩過勁來,便也紛紛鼓譟。
趙佶想不到有人識破了自己的身份,反而笑起來,倒是護衛們這時候有些緊張了,紛紛圍攏到他身旁。反觀沈傲那邊,因爲所帶的護衛都是殿前衛,殿前衛只顧着護衛趙佶,自己卻是孤零零的,還是趙紫蘅在他身邊,挽着他的手,低聲道:“別怕,別怕……”
沈傲道:“我怕什麼?”
這一聲萬歲、千歲,立即引來更多人,這裡本來就人多,霎時就混亂了,有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向前推擠的,有跪下稱頌萬歲的,一時間亂哄哄的,沈傲和趙佶又動彈不得,四處都被人羣堵住了。一開始還覺得興奮,漸漸又覺得太嘈雜,這閒逛只怕是別想了。
趙佶終於定下神來,作出一副君臨天下的姿態,道:“朕今日只是以畫論友,諸卿不必多禮,都起來說話,不要混亂。”
前頭的人聽了趙佶的話,畢竟都是讀書人居多,一個個道了謝,便都站起來。臨街的一個鋪面掌櫃親自跑出來,道:“陛下,街市上亂哄哄的,請陛下先進店中安歇。”
趙佶頜首點頭,便在護衛的護送下進了店裡,沈傲灰溜溜地跟上去,衆人在店裡坐定,外頭仍是人山人海,不少人探頭探腦,卻又不敢進來,怕衝撞了聖駕。
那掌櫃給趙佶和沈傲斟了茶,趙佶便含笑着寒暄,道:“你這裡的生意好嗎?”
掌櫃回答:“託陛下洪福,好得很,小人雖是做買賣的,其實從前也讀過書,若沒有陛下的海政,小人只怕也不會有今日。”臉上露出的感激之色不似作僞。
說到海政,趙佶忍不住深望了沈傲一眼,頜首點頭道:“朕看到泉州這般熱鬧,也覺得歡喜。”
外頭一個書生道:“陛下的海政是曠古未有的德政,陛下看看這泉州,都是因爲這德政纔有的今日,百姓各安生業,人人衣食無憂,便是貞觀盛世,依學生看也未必能有泉州的光景了。”
這些書生見趙佶可親,說話也沒什麼顧及,有人起了頭,外頭的人就一齊發言,須知泉州的書生和汴京的書生不同,只有真正感受到這種變化的,纔不會將這種變化避之如蛇蠍。
趙佶聽了,便笑起來,喝了口茶,道:“朕不過是盡心竭力,做好一個皇帝的本份而已。”到了這時候,他反而顯得有幾分謙虛,心裡便想,今日算是真正地體察了民情,那些清流會黨,處處抨擊,朕居然差點失察,誤以爲他們纔是對的。
趙佶今日的興致好極了,既賣弄了一下,又聽到這麼多發自肺腑頌德,笑呵呵地寒暄,一點架子也沒有,還親自作了一幅行書,送給這店家。海政衙門那邊,聽到趙佶和沈傲被人羣圍了,嚇了一跳,吳文彩會同馬應龍二人帶着差役立即過來迎駕,好不容易擠出一條路。趙佶纔不舍地站起來,含笑向衆人招了招手,一行人出了畫坊,回海政衙門去。
從馬車上落下來,趙紫蘅鼓着嘴,今日雖然沒有淘到什麼真跡,至少沈傲和趙佶的兩幅畫落在了她的手裡,雖然有些遺憾,卻也有了補償,興沖沖地帶着畫去裝裱了。
趙佶朝沈傲招招手,一邊走一邊道:“這海政是我大宋的國策,絕不可荒廢,往後再有人抨擊海政,朕決不輕饒。你是朕的肱骨之臣,其他的事可以荒廢,但是涉及到海政的,絕不能半途而廢,耽誤了國策,朕不輕饒你。”
當趙佶意識到海政成了他的政績,想法立即逆轉了,若說從前沈傲是被沈傲推着往海政這個方向,可是現在,趙佶已經換上了一根大棒,頗有些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急不可耐。
沈傲道:“陛下,海政要繼續深入,還有一件事要做。”
趙佶道:“你說。”
沈傲道:“殺人!”他見趙佶臉色變得有點不好,立即道:“當然,並不請陛下動手,這種事,當然是微臣代勞。”
趙佶舔舔嘴,道:“你自己決斷吧,朕只做掌總,不問細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