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沈傲不震驚,那是假的,皇帝指名道姓地問他學業,這裡面到底蘊含着什麼玄機,是簡在帝心還是君威難測?這裡頭就不得而知了。
沈傲苦笑道:“姨父,不知官家問起我的學業,爲的是什麼?”
周正深望沈傲一眼,道:“你真的不知道?”
“好冤枉啊,我又不是趙BOSS肚子裡的蛔蟲,又哪裡知道爲什麼”沈傲冤枉地想着,對着周正搖了搖頭。
周正吁了口氣,道:“你好好考試吧,考得好了自然極好,若是不好,官家說了,要好好整治你。”
沈傲愣了半響,世上哪有這樣的規矩,考得不好就要整人?這也太蠻橫了吧
沈傲心裡有些不放心了,皇帝是不是真的爲了上次賜字的事情懷恨在心,所以對他纔是苛刻起來,好找到藉口爲難他?
隨即,沈傲又否定自己的想法,人家是皇帝啊,有必要這樣嗎?
可是不是這個原因,那是爲了什麼?
沈傲還真是一時間怎麼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了
周正拍了一下沈傲的肩,道:“你也不必有什麼負擔,官家多半也只是說笑而已。”
說笑?不是說君無戲言嗎?
沈傲心裡如此想,隨即又釋然了,大宋朝還是優待知識分子的,要相信朝廷,相信官家,官家再怎麼壞,也不至於拿一個監生爲難。
心裡安慰了自己幾句,沈傲對着周正道:“姨父倒是嚇了我一跳。”說着哈哈一笑,作出一副悠悠然的樣子,安慰周正。
周正始終沉着眉,彷彿似有心事,又說了幾句話,便道:“你們進書院讀書吧,我也該回去了。”
二人告辭,乖張地進了集賢門;周正負手站在國子監門外,天上的雪花飄落下來,紛紛揚揚地落在進德冠和他的肩上,他卻恍若未覺,遙看着沈傲和周恆的身影在雪中漸行漸遠,只留下兩行靴印,不由地嘆息一聲,苦笑道:“福禍相依,沈傲,全看你自己了。”
他清楚地記得,今日清早朝會時,官家將他留住,問起沈傲的近況,看官家的模樣,對沈傲似是沒有惡感,只不過身爲國公,他卻並不希望此刻的沈傲簡在帝心,沈傲還太年輕,有些時候做事仍有欠缺,官家就算青睞他,可是伴君如伴虎,誰又知道,在下一刻,會不會迎來的是天子之怒。
活到他這樣的歲數,許多事都看得透徹了,沈傲還是太年輕了啊,若是再長個幾歲,更加成熟穩健,那個時候獲得帝心,得到聖眷,纔是最理想的。
劉文悄悄地舉着油傘過來爲周正遮雪,口裡道:“公爺,這裡涼得很,還是到車裡去暖和暖和吧。”
“好”周正若有所思的頜首點頭,上了馬車,對劉文道:“到熟瓜坊去。”
坐在車轅上的劉文一愣,熟瓜坊?這個地名兒雖然通俗,在汴京城中卻是人盡皆知,那裡整整一條街,都是宮裡楊戩楊公公的宅邸,楊公公雖大多時候都在宮裡,可是這個時候,卻都會出宮休憩一兩個時辰
那熟瓜坊,距離宮城是最近的,坐着轎子也不過半個時辰即到;楊公公聲望卓著,在這朝廷裡卻是一言九鼎的重要人物,如今已經官拜至彰化軍節度使,手握重權,更是權勢滔天;平時國公與楊戩並沒有來往的,怎麼今日,國公卻要去楊府呢?
劉文百思不得其解,卻不敢多問,忙應了一聲,駕馭馬車緩緩前行。
周正獨坐車廂裡,卻是闔目深思,是不是簡在帝心,他沒有把握,天下之大,能猜測官家心思之人,也不過兩個,一個是已經致仕的蔡太師,另一個唯有楊戩了。
爲了這沈傲,周正只好厚着臉皮去問一問了,這官家待沈傲,到底是什麼心思?
只是欣賞?還是另有意圖?
周正微微吁了口氣,若是官家對沈傲單純地欣賞倒也罷了,可他最爲擔心的是,或者……皇上要借用沈傲,來藉機給自己什麼暗示嗎?
車廂裡暖和和的,四壁都貼上了皮裘,靠壁處還懸着一個暖爐兒,吱吱地冒着香料的熱氣,周正嘆了口氣,倚在後壁,竟是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
天氣寒冷,雪花兒又是紛紛揚揚地往地上飄落,大地白得像是沒有盡頭似的,連續下了三天大雪,地上的積雪已經攢了一尺多厚,監生們讀書之餘,擋不住這寒徹,便喜歡跑到國子監東北角那梅林裡去喝點兒水酒暖胃;對這種事,博士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現在恰巧那臘梅盛開,花香撲鼻,很受監生們的青睞。
沈傲今日應邀去喝酒,在監生裡,他認識的人可是不少,認識他的人卻是更多,明日便是中試,不少監生的心底兒卻是沒有底氣了,因此應邀沈傲去看臘梅。
七八個人笑呵呵地在綻放中的臘梅海的涼亭中坐定,一邊兩個監生堆砌起磚石卻是在引火熱酒,顯然他們的經驗豐富,很熟練。
沈傲坐着,坐與他對面之人叫吳筆,在監生之中,也是極有名望的。
在沈傲沒有進監讀書之前,此人的才學,只排在蔡倫之後,如今蔡倫卻不知是什麼原因,竟是掛名而去,再不來國子監了;這吳筆對沈傲倒是傾服,慢慢地與沈傲關係親密起來。
其餘的幾個都是沈傲的同窗,都是很相熟的,相互之間也沒有什麼忌諱,經常相互之間打着哈哈。
吳筆這個人倒是風趣得很,大冷天裡搖着扇子,滿心想要作出高雅的姿態,笑呵呵地對沈傲道:“沈兄,這裡臘梅盛開,大雪紛飛,何不如請沈兄先作一首詩來,給我們開開眼界,如何?”
沈傲給他翻了個白眼,無奈地笑道:“吳兄倒是機靈,卻只慫恿我來作詩,你倒能落個自在”
話雖如此說,既然人家開了口,也沒有不應的道理,想了想道:“東風纔有又西風,羣木山中葉葉空。只有梅花吹不盡,依然新白抱新紅。”
話音剛落,其他人紛紛叫好,詩還未品味出來,可是這份急智卻已令人大開眼界,吳筆眸光一亮,道:“沈兄果然厲害,以沈兄的才智,只怕遇到了那驕橫的泥婆羅國王子,也非教他歎服不可。”
一個同窗好奇地看着吳筆,忍不住地問道:“泥婆羅王子是誰?這名字兒倒是稀罕。”
吳筆曬然一笑,道:“泥婆羅乃是吐蕃以南的小國,國內多商賈,近幾日他們的王子隨我大宋朝的商船前來晉見官家,說是要永修同好,可是這王子,卻着實是狡詐得很,我父親在禮部公幹,便是專門負責接待此人的,這人口裡雖然要稱臣,可是出言卻是極爲不遜,尋了些邊陲之國的稀罕物,四處要給咱們天朝難堪,據說就是官家,也頭疼得很呢。”
沈傲也來了好奇之心,微微一笑道:“官家也頭疼?這倒是稀奇,一個小國王子,也敢這樣放肆嗎?”
吳筆的父親是主客郎中,說白了,放在後世,就相當於外交部下屬的禮賓司司長差不多,專門用來接待各國使臣的。耳濡目染之下,吳筆倒是頗有些國際視野,朝沈傲微微一笑道:“這泥婆羅國與吐蕃接壤,又與大理、蒲甘互有疆界,吐蕃實力最強,而吐蕃諸部又與我朝共同應付西夏這一強敵,泥婆羅國雖然地寡民困,國中卻有兵馬七千餘人,吐蕃國甚爲忌憚,因而屢屢與我朝共御西夏時,往往不敢出盡全力,以備腹背受敵。這一次泥婆羅國若是能向我大宋稱臣,則吐蕃腹背之患不復存在,他們與西夏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恰好可成我們的左右臂膀。”
幾個同窗愣住了,頓時聽得有點兒反應不及,讀書人對國事雖然有興致,可是這種詳細的外交卻興趣缺缺,泥婆羅,鬼知道他們在哪裡,和他們的干係不大。
沈傲卻是聽明白了,原來官家的意思是想整合西南諸藩,好緩解西北部西夏人的威脅,泥婆羅雖小,若是能拉攏,自然還是儘量採取拉攏的手段,這泥婆羅王子就是再狂傲,就是身爲九五之尊,也得忍着。
沈傲笑了笑,繼續問道:“泥婆羅地處吐蕃之南,莫非就是那佛邦?”
沈傲依稀記得,佛教便是從這裡傳入的,這個小國曾經做過吐蕃的屬國,後來吐蕃分裂,分爲諸部,隨即又遭受了西夏人的侵略,因此逐而擺脫了宗主國的地位,想不到這國家雖小,膽氣倒是不小,這王子興沖沖地跑過來膈應了,只是單純地爲了來耍聰明的嗎?
沈傲覺得沒有這麼簡單,別看人家現在還是蠻荒小國,可是沈傲卻相信,人家的智商還是沒有問題的,這一次來,多半是有半推半就的意思,一方面有向大宋稱臣的意思,另一方面呢,卻又不甘心,想教天朝多拿出點好處來收買它,因此才千里迢迢跑來,卻又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沒有太多的誠意。
吳筆眼眸一亮,想不到沈傲連泥婆羅都知道,便道:“此國雖是不起眼,據說卻是佛家祖源之地,與這個王子隨來的,正是一個泥婆羅高僧,說自己有什麼大智慧,把咱們宋人都不放在眼裡呢其實依我看,我大宋人才濟濟,一個高僧,又有什麼稀罕,官家之所以忍着,便是不願去觸怒這小王子,想安安穩穩地教他們稱臣罷了”
沈傲不以爲然,曬然一笑地道:“這世上從沒有怯弱讓人臣服的,對付這樣的人,就該讓他們瞧一瞧大宋的國力,該打棒子的時候打棒子,該給甜棗的時候給甜棗,你若是一味退讓,他只會當你是好欺負的。”
吳筆這個時候卻顯得老成持重起來,不認同地道:“沈兄這話就岔了,大宋乃是禮儀之邦,蠻荒小國可以無禮,可我大宋又豈能以無禮待之,來者即是客,哪有爲難客人的道理。”
沈傲摸摸鼻子,卻只是笑笑,這種大道理就是爭個一萬年都爭不清楚,至於什麼王子,關他屁事,便無趣地轉移話題道:“好了,就算是吳兄說得有道理,喂,王兄,我的酒還沒有暖好嗎?快上熱酒來,本公子喝了酒,要回去早些歇了,明日就要進考場,不能耽誤了休息。”
那王兄高聲道:“就來了,就來了,沈兄吵個什麼,王某人的煮酒絕技哪有這般輕易完成的,你再等等。”
衆人一聽沈傲高喊,便都鼓譟,紛紛道:“王兄這般的輕慢,還是退位讓賢的好,你的煮酒絕技不成,我們自可代勞。”
雪花紛紛,淡黃色的臘梅在凜冽寒風中綻放,笑聲隨着風兒傳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