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傅星的這個問題,樸昌只是莞爾一笑:“聽您這一句,就知道您確實是嫩了。在華夏文化圈內有個大多數人都習以爲常、但極少有人真正意識到的特性。那就是:做什麼都沒關係,關鍵只在說什麼!只要話說得響亮,予人深刻印象就已足夠!要是有人指出您言行不一,他總得舉證不是。別說要證明這種事難如登天,就算真的爆出狠料,你以爲別人就會相信?”
“有確實證據爆出,別人都不會信?”傅星顯然有些難以置信。
“沒錯!”樸昌點頭道,“這個現象聽着怪,似乎不靠譜。但其實說穿了簡單之極。華夏百姓有根深蒂固的清官、明君崇拜,這在本質上就是一種企盼拯救的心理。不光老百姓如此,就連讀書人也如此。局裡有人曾在網上總結過,象《聊齋》這樣的作品裡,落魄書生最大的夢幻,那就是等美麗迷人的狐仙來拯救!不但拯救自己的貧乏,還順帶解決一下生理需要!而在這個過程裡,操蛋的書生什麼都不要做,也什麼都做不了。純粹指望靠雌性異類的激素分泌過度來解決問題!
稍微現實一點的小說,其傳統套路也無非是‘小姐贈金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同樣是一個努力爭取被救贖的過程。先是期盼小姐贈金,解決當下的小困難。然後是指望皇帝賞識,給個官解決人生的大難題。總之,不論有知識的、沒知識的,大家都把人生轉機放在‘獲得強者拯救’上面。一旦有人告訴他們,這樣的強者不存在或者不靠譜,這就等於是把他們的所有希望毀滅。這樣的爆料者就象烏鴉,絕對不可能獲得什麼好的下場!”
傅星一拍腦袋,突然狂笑起來。好半天,他才一翹大拇指道:“樸兄,你果然有才!這個道理,恐怕許多人並非不能弄懂,只是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其實心理學課本上就曾講過人的這種遷怒心態。一個報道了巨大災難的新聞播報員,往往會遭到公衆下意識遷怒,似乎災難是被他主觀製造出來。日常生活裡,來報告好消息者,公衆通常都對之笑臉相加。而來報告噩耗的,弄不好甚至會遭一頓毒打。無非是人家不願接受這種事實,下意識的想通過這種攻擊來自我麻醉!傳說中亞花剌子模的皇帝有個怪僻,凡來報告好消息的,他就升官獎賞,報告壞消息的,就送去餵了獅子!這種心理,其實人皆有之,無非表現形式不同而已!”
傅星一點即透,顯出是個可造之才。樸昌也很興奮,深入闡釋道:“正如傅少所指出的,這種心理其實人皆有之。但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對這種人性弱點有深入瞭解的,其爲害就輕,自己的自覺力就強。反之,理性思維力沒經過良好開發的、行事風格基本只是按本能反應的,這種弱點就會被極大強化。而歷代政治強人正好利用這種弱點來愚民、制民!這裡請恕屬下不恭敬的問上一問,爲什麼華夏國的‘強者崇拜’根深蒂固,這真是一種所謂民族劣根性嗎?”
傅星冷笑道:“無非是聰明人着意引導的結果罷了!華夏先民在羣體操控術上過於早熟,對人性弱點知之甚深,下起手來又百無禁忌。爲什麼歷代那麼多人喜歡打‘清君側’之類旗號造反?無非是苗頭對準大臣還有一線迴旋餘地。很多時候,皇帝巴不得有這種外在提供的猛料助其削權臣、尊君權。而一旦目標直接對準皇帝,那就立刻沒救!什麼千刀萬剮、什麼誅九族,皇帝老兒用起這些無人性的手段那是絕不會有一絲猶豫的!這樣的環境下,腦子稍微聰明一點的,在無絕對成功把握之前當然只能打尊君旗號,以免把自己的退路徹底斷了。可一旦這些造反派真的成功,那時就該輪到皇帝哭了!聰明人都知道自己事實上在做什麼,只是嘴裡誰都不說,因爲捅破這套皇帝新裝絕無好處!
而那些次一等的,知道自己沒條件上位的,又或者智商不夠被忽悠的,在這種惡劣環境下,當然只能小心的選擇強人裡面最強的那個,努力的表現出順服、忠誠,指望由他帶挈着分一杯羹罷了!”
“着啊!”樸昌興奮之極,大力鼓掌道,“傅少舉一反三,果然是一等一的政治天賦!正如所言,在強者擁有一切的大環境下,人羣分化爲兩類。一類對所有事情清清楚楚,但正因太清楚,所以只能滿口僞話。在下位時打順服強者的‘忠’字旗號,一旦上位,立刻改打拯救萬民的‘聖’字旗號。不論打什麼旗號,其實都是給人看的,從來就沒準備實行,甚至壓根兒就不認爲這些‘說說而已’的口號有一絲一毫被實施的可能性!
而另一些不聰明的、被成功忽悠的,雖然潛意識裡未必完全一無所覺——比如華夏百姓一面歌頌着明君,一面又往往津津熱道於其絕對權勢、三宮六院、伴君如虎等等特性——事實上講穿了,明君是啥玩意,潛意識裡都清楚。無非一方面極度羨慕,另一方面知道不好亂說亂動,所以只能講着一些不知所云的胡話而已。但可悲的是,胡話說成習慣,一旦聽到有人唱反調,往往惱羞成怒,將之當成對自己的一種嚴重污辱!
這兩種人概括一下,後者即所謂沉默的大多數,前者即所謂詐僞的一小撮!少數人明白了卻學不會詐僞,那就只能成爲可悲的烏鴉或殉道者!然而,華夏的歷代‘明君’是絕對不會慷慨大度到給烏鴉們以‘殉道’的好名聲的!正如兩句顛倒的詩句所言: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卑鄙是高尚者的墓誌銘!請傅少細細體會之。假如真讀懂了這兩句詩,那麼對於爲什麼‘只管說大話,不要怕戳穿’就有了最深刻的認知!”
剎那間傅星滿身冷汗,指點着樸昌竟然半天說不出話來。
“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卑鄙是高尚者的墓誌銘!”他喃喃唸誦着這兩句詩,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寒徹骨的悲涼。一段偶然看到的荒誕文字莫名涌上腦海:“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每頁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一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