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致不得不承認, 他對沈敘有偏見。
他跟安冉成爲好友時,並不知安冉的真實身份,過後才知他是國破家亡的前中山國世子。中山國錢襄王屠殺即墨一族滿門, 天下皆知。十數年後, 中山國滅, 在世人眼裡不過是與諸侯國相爭戰敗的結果。
中山國滅, 魏國也從中得益。
然而, 事實的真相跟世人所認爲的真相有所不同。
齊致後來得知,在安冉的復仇計劃中,沈敘是首要目標。
沈敘的大名, 齊致自然聽過。從安冉口中得知沈敘纔是滅掉中山國的始作俑者,齊致於是着手去查沈敘。查到的信息令人驚訝——沈敘的真實身份, 跟晉國、滕國匪淺的關係, 甚至乎, 沈敘會來魏國當國學先生,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
查到的結果讓齊致心生警惕, 也讓他對沈敘這個人有了防備之心。
由於感情上的先入爲主,他自然偏幫安冉。安冉要復仇,他不但不阻止,甚至還邀請安冉住在自己家中。回城的那一天,未入城門便聽到了沈敘在殿上求娶他幼妹的事, 心裡愕然, 他實在想不出幼妹怎麼會跟沈敘扯上關係。他雖未見沈敘其人, 但聽了這樣的事, 不其然地對沈敘的印象又差了幾分。
今天是他第一次跟沈敘見面, 沒想到沈敘這個人跟他想象中的不同。他自是知道沈敘容貌俊美過人,但見了真人, 才知道這份俊美比傳言更甚。容貌俊美,兼之談吐不俗、進退有度,確是有傾倒天下人的資本。
相較於皮相,他的應變能力和心計更令他矚目。
他先是言明不顧祖訓,無視周王室覆滅的命運,三言兩語卸下他的心防;後又言明將會置身事外,絕不偏幫任何一方,最後才拋出自己的要求。一步一步,掌握着主控權。
面對這樣的沈敘,齊致生出了同類之感。
未見沈敘之前,他絕不會想到沈敘跟他是同一類人,同是赤誠坦蕩,能屈能伸。即墨一族剛直嚴謹,沈氏王族最重禮教,作爲即墨和沈氏的後人,沈敘無疑是當中的異類。
齊致和齊雲磬凡事以國家利益爲先,諸侯爭霸是趨勢,霸主地位人人窺覬,魏國也不例外。沈敘的身份特殊,他們既顧忌即墨一族的誓言,也顧忌沈敘本人的影響力,怕也是怕他會阻擾諸侯爭霸的步伐,所以欲想將他除之而後快。
然而,變數是他的妹妹。
齊致想起了自家妹妹堅定地對他說:“我要嫁給沈敘!”
原以爲沈敘求娶他幼妹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的事,卻不想自家妹妹不知什麼時候起就墮入了沈敘布的情網中。不過一年時間,就情根深種……
不知這沈敘說了什麼花言巧語迷得她神魂顛倒?那個可是他從小乖巧、聽他話的幼妹,就爲了這個男人而對他冷眼以對,起了正面衝突。又想起因他拿自己的命來威脅她,她心如死灰的樣子,齊致又被心頭的那股氣給哽住了。
果真是女大不中留!
“沈先生口才果然了得。”齊致瞥了沈敘一眼,“三言兩語就想將我們家的寶貝娶走,天底下哪有這等便宜好事?”
齊致能說出這話,代表他已生出退讓之心。沈敘心頭忽然一鬆。他低嘆了一聲,壓住心中的喜悅,語氣堅定地道:“若能娶得阿姜,沈某願傾家蕩產。”
“你以爲我們齊家嫁女兒是要利益交換?”
“自然不是。”沈敘笑了笑,從窗戶照入的陽光映在他的臉上,給他俊美的臉上平添了幾分光彩,“沈某身無長物,只有一腔愛意,我願愛她護她一輩子,給她無憂無慮的生活。”
齊致不置可否,只道:“那個想致小七於死地的刺客聽聞已死,但我們並沒找到他的屍首。”
沈敘會意,道:“若他尚在世,我便取他性命,若他死了,我便找出他屍首。”
齊致擡眸看了沈敘一眼,冷冷地道:“請你謹記你的承諾。”
齊致這話一語雙關,沈敘自然聽得明白,他拿起茶杯,道:“沈某以茶代酒敬阿兄一杯。”他飲盡杯中的茶水,轉手將空杯摔在地上,透薄的青瓷茶杯四分五裂,如珠玉碎裂般泠泠然,“若毀諾,猶如此杯!”
齊致恢復了慣常的冷峻表情,“你用不着這麼快就改口。”言語中頗有種不肯承認沈敘的意思。
沈敘故意忽略齊致話中的深意,笑着說:“早晚而已,也不差這幾天。”語中有志在必得的氣勢。
齊致看了沈敘一眼,神色複雜。沈敘彷彿沒有看到齊致複雜的臉色一般,給他倒了杯茶,道:“安冉與我有仇,我怕他會利用阿姜。”
“他不是這種人。”齊致語氣篤定。
沈敘嘆息,“防範於未然。”
齊致振衣而起,道:“他要報復你,我不會插手。生死有命,如果你死在他手上,說明你命該如此。”
沈敘笑了,“只怕他會死在我手上。”
齊致轉身看向沈敘,“若是如此,也是他的命。不過,”他話鋒一轉,“命中註定的事難以預料,如今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在你解決這兩件事前,我不會讓我的妹妹嫁給你。”他冷笑一聲,“我可不想看到她守寡。”最後這句話不可謂不惡毒。
齊致深深地看了沈敘一眼,離開了雅室。
“命嗎?”沈敘低笑,“可惜我不信命呢……”
齊致回到齊府,先是問了齊檀的功課,才招來齊姜的貼身侍女詢問。小汾的神情十分拘謹,“姑娘今天沒出屋,許老醫師開的藥她都喝了,只是飯沒怎麼吃。”
聽了這話,齊致冷笑,“給我帶話給她。她不愛惜自己的小命,可以!只是別後悔。”
齊姜聽了小汾帶回來的齊致的話,也是冷笑,“給我帶話給他。他的命我管不着,我自己的小命我愛怎樣就怎樣。”齊姜並不知道沈敘和齊致兩人已經達成共識,自然也就沒有聽出齊致的言外之意了。
小汾自然不敢將這話帶給齊致,過了幾天齊致再次詢問她的時候,小汾也只是說:“姑娘肯吃飯了。”
齊姜說的其實是氣話,她剛開始不吃飯只是心情不好吃不下飯而已。那天跟兄長爭執完之後,她心中一直有股氣,心裡想着:你說不許我就要乖乖聽話?我倒要慢慢的耗,看誰先屈服。
正因爲心裡憋着有股氣,過了兩天,她吃飯睡覺都正常了,甚至還有心情去找安冉。安冉很忙,經常外出。齊姜心知他出去肯定是籌劃着復仇的事,她故意裝作看不到他的忙碌,風雨不停地去找他,問他關於篆刻刀法的問題。安冉不好拒絕,每天都抽出時間指導她。
這天,安冉才準備外出,齊姜又來找他了。
齊姜揚了揚手中的印材,笑着道:“安阿兄,上次你說的刀法,我怎麼也領悟不了,不如你再示範一次給我看?”
安冉面露難色,“這……”
齊姜咬脣,目露歉意,“抱歉,我是打擾到你了嗎?”
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讓安冉不忍拒絕。安冉壓下心中的情緒,笑着道:“我有要事要出去一趟,或者等我回來再示範給你看?”
齊姜歪頭問道:“是有什麼要緊事嗎?再過半個月就是篆刻名師會了,我怕到時候拿不出好作品出來。”說着,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目露哀愁。
安冉看着齊姜秀麗的面容,聽着她略有點撒嬌的話語,呼吸變得有些不流暢起來,他略帶病態的蒼白麪容也泛起了紅暈,可他不得不狠下心來,“我出去一趟,很快就會回來了,你等我。”
“你出去是有什麼要緊事嗎?難道是去見什麼篆刻大家?”齊姜睜着溼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安冉。
安冉別開臉,避過齊姜灼熱的目光。他這段日子奔波勞碌,整個人清瘦了不少。他本就高挑,如今清減了看上去就更爲高挑了。他別過了頭,從他側面的角度看去,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形狀美好的下頷。
他整個人看上去既有少年人的風姿,又有青年男子的雋永,襯着他微紅的俊臉,一時讓附近的侍女移不開眼來。
安冉不知道該如何拒絕,“阿姜,這……”
齊姜捂嘴歡笑,“安阿兄,我逗你玩的,你有要事去辦,我就不打擾你啦。”
安冉俊臉更紅了,“我先走了,阿姜你等我回來。”
“好,我等你。”齊姜揮手道別,看着安冉遠去的背影,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