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金獅獸頭鎏金香爐的火熄滅了, 尚未散盡的縷縷白煙從獅口飄出,香氣縈繞不散。
齊姜躺在牀上,雙目緊閉, 臉容蒼白, 毫無生氣的情狀令人以爲她早已停止了呼吸。宋氏面容緊繃, 眉心隱有怒色。齊致站在宋氏身側, 雙手垂立, 面無表情。
許老醫師收回把脈的手,轉而捋了捋花白的鬍子,道:“夫人請放心, 齊姑娘昏迷是因情緒激動,一時氣血攻心所致, 待老夫施過針, 她在一個時辰內便會醒來。”他猶豫了一下, 又問:“老夫記得曾聽夫人說過齊姑娘的額部於一年前受過傷,不知她這段日子可曾有過頭痛等症狀?”
宋氏認真回想了一番, 道:“初時經常聽她說頭痛,後來經過診治她就再也沒有說過頭痛了,難道這有什麼問題?”
許老醫師捋着鬍子,神情略有些凝重,轉眸見宋氏和齊致臉色難看起來, 忙放鬆了臉部表情, 笑着道:“怕是老夫多心了, 詳情還需待齊姑娘醒來後, 老夫再替她診治。”他提筆寫了藥方, “依這方子拾藥,一日四劑。”
宋氏依言, “有勞許醫師。”
齊致親自去送許老醫師,回來時見到齊雲磬也在房中,正低聲安撫宋氏。見到齊致進來,宋氏又板起臉,埋怨道:“小七身子不好,你身爲兄長理應讓着她,怎的跟她吵起來了!”
事情的始末齊致一筆帶過,只說是兩人發生了爭執。面對宋氏的指責,齊致躬身賠罪,“母親息怒,是孩兒的錯。”
齊雲磬拍了拍宋氏的手,“二郎向來有分寸,定是小七做錯了事二郎纔會訓她。許老不是說她沒什麼大礙的嗎,你在這裡等她醒來,看她想吃什麼好給她準備。”說完又對齊致道:“你隨我去書房。”
去到書房,齊雲磬屏退左右,才問道:“今日世子府中出了事?”
“是。”齊致三言兩語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知道容觀道手上有‘國鑑’的人不多,除了‘國鑑’的原主人晉國,便只有滕國了。近日得知容觀道手上的‘國鑑’被偷走了,幾幫人馬互相猜疑,殿下乾脆將計就計,結果引出了滕國的死士,如今滕國在都邑的據點已被剿。”
齊雲磬冷哼,“容觀道這個老匹夫這些年來仗着‘國鑑’這免死金牌得寸進尺,如今失去了這護身符,他死期也快到了。”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笑了笑,“趙冠華這隻老狐狸以爲跟容府結親便高枕無憂,也該讓他嚐嚐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滋味。”當時趙容兩家結親風光得很,如今風水輪流轉,齊雲磬心中鬱氣一掃而光。
兩人談論了些其他國事,才說起了齊姜,齊雲磬語重心長地道:“她性子執拗,你又何苦跟她硬碰硬?”又嘆了一口氣,“沈軼正這人縱使少時遭受磨難,難得的是心性堅定、品行高潔,當爲良配。只可惜道不同不相爲謀,他跟晉國親近,他們即墨一族又以匡扶周王室爲己任,如今諸侯勢大,諸侯國之戰無可避免,到時,唉……”
齊致面無表情地道:“他們這一族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他又跟齊國即墨王室有嫌隙,要匡扶周王室、阻止諸侯國爭霸本就是笑話,只有小七這傻瓜才相信他有通天的本領。”
聽了這話,齊雲磬忍俊不禁,他擡手拍了拍齊致的肩膀,“自小嬌寵的幼妹有了心上人,心裡不舒服了吧?”
齊致皺眉,“父親!”
“上回得知小七喜歡趙尚歸,你也是這麼一副炸毛的樣子。”
齊致蹙眉冷哼,“她這性子還不嚴加管教,最後吃苦頭的不也是她自己?上次讓她胡鬧,結果就鬧出了賜錯婚的笑話。上一年還說喜歡趙尚歸,不過一年時間,又說喜歡上沈敘,簡直胡鬧至極!”這是幼妹第一次爲了一個男人跟他發生爭執,齊致想起幼妹那雙充滿控訴的眼睛,胸口就堵了一口氣,不上不下。
齊雲磬嘆息,“女大不由娘啊……”許是想起了女兒多災多難的童年,又或是想起了她諸多不順的婚事,如今想到又要阻止她跟沈敘在一起,齊雲磬心中既難過又愧疚。
這次阻止了她跟沈敘的婚事,往後她的婚事就更艱難了。
齊趙兩家關係尚未破裂之時,他曾跟趙冠華私底下說好:待女兒及笄,就定下她跟趙尚歸的婚事。誰知會出了一樁女兒請求賜婚的事,誰又料到她求來的賜婚的對象竟還搞錯了。一步錯,步步錯,事情越鬧越大,趙齊兩家的關係也跌落谷底。現在,女兒喜歡上了沈敘,而趙尚歸也訂了親,陰差陽錯之下,他們就這樣錯身而過了。
齊雲磬又是一聲嘆息:女兒跟趙尚歸實在是無緣。
齊雲磬又想起一事,叮囑道:“你母親心軟,誰弱她就幫誰。這次的事,她必定要幫小七的。”他們夫妻二人其實都十分滿意沈敘,礙於現實原因,他不得不棒打鴛鴦。想到要把如此出衆的準女婿拒之門外,齊雲磬心中就鬱悶至極。
齊致應下了,“孩兒知道該怎麼做。”
齊雲磬嘆道:“二郎,你說若是沈敘肯……”
齊致知道齊雲磬想說什麼,他不接話茬,轉移了話題,“父親,我去看看小七。”
齊雲磬看着兒子挺拔的背影,又想起那性子執拗的小女兒,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齊致去到齊姜閨閣時,齊姜已經醒來,還沒有進屋他就聽到他母親的哭聲,“……小七,你說話啊……你怎麼不說話?”
齊致不自覺地蹙眉,進去只見幼妹仍躺在牀上。她臉色慘白慘白的,神情呆愣,雙目無神。母親在她旁邊哭泣,卻喚不回她半點注意力。
齊致上前一步,冷聲道:“齊姜!爲了一個男人,你至於如此?!”
齊姜這才轉過頭看向他,她聲音沙啞,語氣更是冷冷的,“阿兄說過要同意我跟沈敘的婚事,除非你死。我又怎能不孝讓阿兄去死?”
“你……”齊致一時竟無話可說。
齊姜閉上眼睛,疲倦地說:“母親,我想休息。”
“好,好。”宋氏看了眼齊致,目中流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曾經乖巧聽話的妹妹如今針鋒相對,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她心如死灰的模樣刺痛了他的眼。齊致盯着齊姜看了好一會兒,又想起了方纔父親的未盡之語,眸色越發陰沉,他冷哼一聲,忽而拂袖而去。
聽着屬於齊致的腳步聲遠去,齊姜才慢慢地睜開眼睛,輕嘆,“阿敘,阿敘……”她的聲音幾不可聞,說出他的名字時舌尖似乎還帶着些甜意,她呆滯的雙眼也慢慢變得堅定起來,彷彿這個名字帶給她無盡的勇氣。
翌日,齊致獨自一人在觀天茶舍品茶。中途,雅室內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沈先生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先生。”齊致摩挲着青瓷茶杯,慢悠悠地道。沈敘微微一笑,撩開袍擺,坐了下來。齊致給沈敘倒了一杯茶,兩人捧着茶杯品茶,一時默默無言。
“齊郡守恨我?”沈敘率先打破沉默。
齊致笑出聲來,俊美的臉容如春花般燦爛,“沈先生德高望重,誰敢不識好歹恨您呀?”一席話,乍然聽去竟辨不出是真心還是假意。
看着跟齊姜有三四分相似的臉容,沈敘的心情很複雜,面前這個男人是他心上人的兄長,他想迎娶他的妹妹,而他,卻想除去他。
“爲了錢少冉?”沈敘問。
齊致又是一笑,他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模樣跟齊姜竟有七八分相似。傳聞齊致冷峻無情,想不到笑起來是這麼的勾魂攝魄,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看着齊致,沈敘想起了齊姜。意識到自己又想起了她,沈敘心頭一軟,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我跟安冉雖是好友,但他的事我從不干涉。”言下之意一切與安冉無關。
沈敘明瞭,“原來是因爲我的身份。”他擡眸看向齊致,目光灼灼,“周王室腐爛不堪,離滅亡不遠,即墨一族只剩我一人,我又與齊王室有嫌隙,難道你們認爲以我一人還能力挽狂瀾?”即墨一族以忠義聞名於世,即墨一族祖訓有言:以全族的性命起誓,畢生以匡扶周王室爲己任。沈敘這話就等於說明他要棄祖訓於不顧,另外也是一種表態。
可惜齊致並不在意沈敘這番表態,他反手將茶盞覆下,一道澄黃的茶水傾流而下,染溼了几案。欣賞了一會兒案上的水跡,他才問了一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先生認爲魏宋齊晉滕這五國,誰最有機會稱霸?”
沈敘笑了笑,反問:“你認爲呢?”
“宋齊不足爲慮,晉滕是威脅。”齊致表明了自己的立場,也等於是間接回答了沈敘剛開始的問題。
沈敘看了齊致一眼,沉默不語。
“世人只知沈先生師從名士太褚,卻不知道太褚是晉國晉遠公的嫡親兄長吧?更別說先生是即墨則鈞孫兒這個身份了,先生這個身份暴露出來,將會有多少名士爭相追捧?”齊致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又道:“沈先生跟晉國親密無間,又跟滕國關係匪淺。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何況三虎乎?”
沈敘抿脣,答曰:“不論是兩虎相爭,還是三虎相鬥,我均會置身事外。”
齊致擊案大笑,“晉國王室於你猶如再生父母,滕國王室是你母親的族人,你如何能置身事外?”
“只要魏國肯將令妹許配給我,魏國爲我妻族,我如何不能置身事外?”沈敘盯着齊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齊致止了笑,以審視的目光看着沈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