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敘傷口痊癒緩慢,前段時間他一直躺在牀上,悠閒地指揮着齊姜爲他跑腿,把她耍得團團轉。近來他傷口大有好轉,行動間已是無礙。
沈敘見房裡有紙筆墨,閒得發慌了就想寫字作畫。齊姜最不喜別人動她的東西,可現在沈某人睡她的牀,住她的屋子,指揮着她幹活,這筆賬要怎麼算?在這前提下,她就是堅決不讓他動筆墨,卻也阻止不了。齊姜覺得很憋屈。
在見過沈敘寫的字後,齊姜心裡的憋屈轉化爲驚歎,爾後再轉化成更深的憋屈。當她想到區區一個採花賊隨手寫的字都相當不俗,她心裡就不舒服了。她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書法了,用她最拿手的東西跟他隨手寫的東西比,不就說明她連一個採花賊都比不過嗎?打擊太大,越發看沈某人不順眼。
在見識過沈敘作的畫之後,那種不順眼越發明顯了,人們通常將這種複雜的情感喚作“妒忌”。
沈敘作起畫來是那種六親不認的人,那股認真勁,彷彿世間除了作畫再無他物。齊姜見不得他這樣子,每當他在作畫的時候就故意立在一旁,窮極騷擾之能事。
沈敘置若罔聞,專心作畫。齊姜自討沒趣,於是不再白費心機。從此,他作他的畫,她看她的書。興致來了,她就窩在一旁看他作畫。
沈敘新作了一幅水墨畫。遠處蔥鬱的樹木一片,一角亭尖在林中冒出,樹木着色深淺不一,用了筆墨的濃淡來表現光線,這畫布局簡單,畫風簡約,整幅畫看上去相當有意境。
這畫的手法跟齊姜先前見他所作的其他畫作又有不同,她語氣酸酸地說:“現在做採花賊除了會多種書法,連作畫都要會不同手法的?”
“藝多不壓身。”
齊姜壓下心中的蠢蠢欲動,試探地問:“難道你還會很多東西?你還有什麼絕活?快使出來給我看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總有那麼一兩樣是他不擅長而她又很擅長的吧。
“糊弄人的東西罷了,算不上絕活。”
齊姜的目光落在那畫上,單憑一幅隨意之作都能看出他作畫的功底是如何的深厚了,這種風格更是自成一家,心道:這也算糊弄人的東西?那這天底下算得上糊弄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了。
齊姜的心情突然低落起來了。
沈敘放下毛筆,雙手拿起畫紙,迎着光線查看,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說起絕活兒,我倒有一樣。不謙虛的說,這天下無人能及。”
齊姜回過神來,隨意地問:“哦?是什麼?”她走神太過,居然忽略了他語氣中的自得,就這麼順着他的話頭問了出來。
沈敘轉過頭來,笑得風華灼灼,“姑娘人家,不要問。”說罷,轉過頭去認真地審視他的畫作。
沈敘舉手投足間風華清雅,自有一股風流。漸漸地,齊姜的目光不自覺地停在他挺拔的背影上。午後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烏黑的髮絲染上了流金,繡在白衣上的雲紋在金光下閃爍,光影流動間,明明滅滅,他本人本身也成了一幅值得欣賞回味的畫。
恍惚間,這個情景以前好像見過。
齊姜回過神來,爲前一刻的恍惚感到奇怪。她撐住額頭,呆愣了一會兒,沒話找話說:“對了,你怎麼又不戴蒙面巾了?”
“嗯?”沈敘沒聽清她在說什麼,轉過頭來看向她,眸中透出疑惑。
齊姜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臉,沈敘這才反應過來,笑着說:“哦,臉皮雖薄,也是需要透氣的。”
齊姜靜默無語,如果讓臉透氣,大可以不用戴蒙面巾。哪有戴了摘,摘了戴的人,不嫌麻煩麼。這沈某人的怪癖真讓人不敢恭維。
前頭傳來了敲門聲,小汾的聲音隨後響起,“姑娘,暗香姐姐過來了。”
聽到動靜,沈敘動作迅速地收拾好東西,躲到內室去了。他動作這麼幹淨利落,齊姜簡直都要懷疑他是不是假裝傷未痊癒了。
齊姜打開門,露出了笑容,“暗香,你來了。”暗香是齊姜以前的貼身侍女,後來齊姜對她另有安排,將她送出了齊府。
暗香曲膝一禮,道:“姑娘的臉色比先前好了許多。”
“新近換了個醫師,吃了他開的方,精神略有好轉。”齊姜示意暗香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道:“最近外邊有什麼傳聞?”
“回姑娘,趙家四公子日前向容姑娘提親了。”
趙尚真向容辛提親的事,齊姜早有心理準備,是以從暗香口中聽到這個消息也不覺得奇怪。齊姜安排暗香出府,爲的是讓暗香在外除去所有對她不利的流言。暗香努力了一段時間,好不容易纔讓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得到遏制。現在流言洶涌,似是比以前更盛。讓她不得不懷疑有人在暗中操縱、散佈對她不利的流言。
“上次叫你查的事呢?”
“如您所料,確實有人在散佈謠言。”
齊姜皺眉,轉念間已在心裡排查了一番。她問:“可有查到這人是誰?”
暗香搖頭,“尚未查到。不過,大人也在查是誰在暗中使人散播謠言。”
“阿爹?”
“是的。”
齊姜嘆息一聲,她還想着自己能解決這事,結果還是驚動了父親。暗香看向齊姜,欲言又止。
“怎麼了?”
“奴婢從後門進來的時候,聽到有婆子說……”暗香頓了頓,輕聲說:“小公子在學堂跟同窗打架了。”
齊姜聽暗香說完了還沒反應過來,齊檀這乖小孩怎麼會跟人打架?
“聽說是......”暗香欲言又止,話到底還是沒說口。
齊姜心中已猜到是什麼事,點頭道:“我知曉了。”
齊姜去到齊檀的院落,遠遠地便看見齊檀的書童牧笛站在走廊的柱子處,邊抽泣邊抹臉,那小模樣要多悲痛就有多悲痛。見到齊姜,牧笛立刻停止了哭泣,只是之前哭得太厲害了,猛一停下來就在打哭嗝,“七,七姑,奶奶。”
齊姜笑着點點頭,問:“怎麼躲在這裡哭啦?”
聽齊姜這麼一問,牧笛的淚水又流了出來,“奴,奴才,沒有保護好小公子。”
“你來跟我說說是什麼回事。”
牧笛飛快地看了齊姜一眼,又猛地低下頭去,搖搖頭,就是不肯說話。
齊姜嘆了一口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趙尚真向容辛提親一事全城皆知,肯定是學堂有孩童在齊檀面前說了難聽的話,雙方言語不合,唯有打架解決。
齊姜剛走到門前就聽到了齊檀的乳孃在嘮叨,“可憐奴的小公子,痛您就喊出來,別忍着啊。”齊檀剛五歲,整個人還都是圓滾滾的。他生得玉雪可愛,可如今嬰兒肥的小臉青一塊紫一塊,上頭還有指甲刮傷的血痕,看上去好不狼狽。他天生聰慧,啓蒙得早,學堂裡他年紀最小,論打架自是打不過別人的。
齊檀見到齊姜,從椅子上跳了下來,還不忘禮儀地行了一禮,奶聲奶氣地道:“小姑姑,您怎麼有空過來啦?”
齊姜故意板着一張臉,說:“我不過來,還不知道咱們的檀兒還會打架呢。”
齊檀吐了吐舌頭,扯住齊姜的衣袖道:“小姑姑,檀兒知錯了。您可要幫我保密,不能叫阿婆知道了。”
看着齊檀若無其事的模樣,齊姜鼻子一酸,輕輕地嗯了聲。齊檀是她阿兄的獨子,他母親生他的時候難產去世了。他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其後父親又調任豐郡,留他在家中由祖父母撫養。儘管家裡人十分寵愛他,物質什麼都不欠缺,可他的母親去世了,父親又不在身邊,養成了他獨立敏感的性格,比之同齡的孩童要懂事得多。
齊姜抱着齊檀坐下,摸着他的小臉蛋,心疼地說:“都說你聰明,我說你怎麼這麼笨呢。你這小胳膊小腿的,怎麼可能打得過他們,你去告狀都比打架強啊。”
“告狀那是小人所爲。父親說過,男子漢大丈夫,嘴巴解決不了的事,就用拳頭解決。”齊檀不以爲意,他揚起胖乎乎的拳頭,說:“小姑姑不用擔心,我會吃多幾碗飯。等我長大了,打架就會比他們厲害了,到時候我會打得他們跪地求饒,看他們還敢不敢胡說八道。”
“胡鬧!”宋氏挑起珠簾走了進來,斥責道。
齊檀從齊姜的膝上跳了下來,恭敬地行了一禮,說:“阿婆,檀兒知錯了。”
“你錯在何處?”
齊檀一板一眼地說:“跟人打架是不對的,”他飛快地看了宋氏一眼,“但檀兒不後悔。”
宋氏好氣又好笑,她抱起齊檀,檢查一遍他身上的傷口後,才慢條斯理地教育他,“你知道打人是不對的,還敢嘴硬說不後悔?你別嘟嘴,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齊檀搖頭,宋氏擰了擰他的小胖臉,說:“阿婆平日是怎麼教你的?凡事勿輕舉妄動。阿婆不是反對你打架,跟出言無狀的人講不通道理,唯有用拳頭才能讓他們長記性。可這次你有兩點做得不對,一,你年紀比他們小,體力上你就吃虧,硬碰硬你輸定了。二,你獨自一人,他們人多勢衆,這次還好你只是跟其中一人單打獨鬥,可若是他們全涌上來打你,難道你能以一敵十?在己方爲弱的時候,用武力去解決是最笨的方法。知道了嗎?”
齊檀乖乖地點着頭,一臉受教的模樣。宋氏教育夠了,才叫侍女帶齊檀下去換上乾淨的衣物。轉頭又吩咐了人寫帖請醫師過府替齊檀看治。
吩咐完畢,宋氏這才分出神來跟齊姜說話:“我這兩天在想你不去參加春祭也好,雖說這段時間你的身子好了許多,但去參加春祭,又是要祭拜,又是要下田,我是怕你身子還是受不了。”
瑣碎小事,隱含着的卻是拳拳愛意,她的父親她的母親還有她的侄兒,都在用他們自己的方式維護着她。齊姜忍住眼眶的熱潮,微笑着應了。
家人以爲她不知道外邊的閒言閒語,卻不知外面的那些閒話瑣事,她全部知道。趙尚真向容辛求親這事在城中引起了轟動。這件喜事越發襯托出了她的悲慘,城中的百姓又說了什麼話來挖苦她嘲笑她,她全都知道。
流言蜚語漫天,她的家人首先想到的不是臉上無光,而是唯恐她再次受到傷害。流言猛如虎,她有親人相伴,她又有什麼理由畏懼這猛虎?
齊姜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回到了閣樓,天色暗了下來,外邊也下起雨來。她回來後一直以抱膝的姿態看向窗外,雨絲飄入窗內,染溼了她的髮鬢。
沈敘倚着外室門框,目光從齊姜的身上移開,細看雨點紛飛。他低嘆一聲,臉色鬱郁:情之一事最是傷人,自古至今,莫不如此。
滿室靜寂,徒留兩人心思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