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荀氏,上溯族譜可追至戰國後期的大思想家荀子,而真正令荀氏於天下顯名,卻是荀子的第十二代孫荀淑。
在前漢時,因避漢宣帝劉詢諱,天下荀氏俱改姓爲孫,而一直到了荀子第十一世孫孫遂之時,復歸本姓爲荀。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在荀遂迴歸本姓後,荀氏便迎來了歷史上最爲高光的一段時期。
其子荀淑成爲天下士人領袖一般的人物,號爲“神君”,連李膺這等天下楷模都敬其爲師,可謂顯赫一時。荀氏也正式成爲了天下第一流的清貴門閥,單論士林名望,隱隱還要越過袁楊一頭。
作爲荀氏第三代推出來的代表人物,荀彧早早便知道自己肩上是一副沉重無比的擔子。他自幼便收穫了常人終生難以想象的名利,無論是何顒稱讚的“王佐之才”,還是陳羣論汝穎人物時將他排在了五子之首,這都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美事。
而聰慧的荀彧也很清楚,這其中家族帶來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若他沒有背靠荀氏,是不會有這麼多人將他捧爲潁川當代第一人的。
所幸,荀彧並沒有辜負這些人的期望和讚譽,在年歲稍長後,他便在族中乃至整個潁川聲名鵲起,而這一次,卻是真正的實至名歸。
身爲家族的代表,荀彧很坦然的面對並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不論是婚姻還是仕途,他都選擇了接受家族的安排,也始終維護着家族的利益。
但世事無常,任誰也沒想到,本只是露出頹相的漢王朝會在十餘年間像墜崖一般直落谷底。對於荀彧這些有識之士而言,在張角舉起大旗造反的那一刻開始,他們便清醒的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時代變了。
而在這個時候,荀彧的肩上便再壓上了一副更加沉重的擔子,那便是王朝的興亡,以及天下的未來。
如項羽“彼可取而代之”之言,面對江河日下的大漢王朝,荀彧也生出了“吾當可挽天傾”之念。非凡之人,必有非凡之志,不只求一世榮華,更是要萬世留名。而若要青史留名,又有什麼能比得過儒家至高理想的“平天下”呢?
由於心中的那份堅持,荀彧放棄曹操,選擇了北上。
在冀州,他收穫了劉備幾乎傾盡所有的信任,以一介外來者的身份,初來乍到便成爲了冀州別駕,可以說劉備是壓着冀州洶涌的反對聲浪給了他莫大的信任。
荀彧自然是感激這份信任,可他也清楚,在他之上,還有兩名更受信任之人。他的同族侄子荀攸,以及那名幾乎有着超然自主權的青州牧。
或者說這兩人都是超然於所有人之外,而他荀彧,卻是與沮授並列,屈居次列。
令不少荀氏族人不滿的是,荀攸不僅地位超然,彷彿連人都超然了出去,在處事之時總是不偏不倚,渾然忘記了自己是荀氏族人一般。
即便是在冀州激進派拼命攻訐荀彧之時,他也仍然堅持中立,不偏不倚的處置着那些挑事之人,似乎對此沒有絲毫的怒意。
送走了不知是第幾批來訴苦的族人,即便是一直維持君子儀範的荀彧,也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和那些短視的族人不同,他很理解荀攸的做法,這既是出於荀攸自己的決意,也是爲了整個荀氏。
荀攸之所以能夠超然於外,是因爲他可以算是元從之臣。他是第一個投靠劉備的名門子弟,併爲劉備打下趙國這個根基立下了汗馬功勞。在他身上,家族、地域的影子非常淡薄,所以劉備願意相信他的公心,相信他的忠誠。
可若是荀攸身份轉變,成爲了荀氏的領頭人,那麼劉備就算再念舊,也難以去無條件信任他的每一個建議,家族的牽絆,在這個時代是足以與君臣關係相抵的。
這也是隻有劉備麾下才會出現的奇怪情況,若是換成其他人,就算荀攸再怎麼表示中立,恐怕也絕難信任他。
因爲荀攸和李澈不同,他是荀氏子弟,是名門之後,有着龐大的政治資源,任何一名主君都需要對這種人提起萬分的警惕;而李澈只是一介山野無名之人,即便他擁青州而獨立,也無法參與進諸侯爭雄之中,這是名門的遊戲。
輕輕揉了揉眉頭,荀彧只覺得有些身心俱疲。原本幾人分擔的事務,這幾日卻是盡數壓在了他的身上,驟增的壓力雖不至於將他壓垮,但也讓他有些疲倦。
只是荀攸和沮授北上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幽州之事必須儘早解決,只有沮授和荀攸這等人物,才能擔負起劉備的信任,做出臨機決斷。若是換其他使節,那恐怕會錯失良機。
“別駕,牧伯請您去議事堂一敘。”
侍衛的傳呼聲把荀彧拉回了現實,稍稍整理了下儀容,荀彧從容道:“吾這便過去。”
……
“這些日子辛苦文若了,諸事繁雜啊。”
不出所料,劉備的第一句話便是誠摯的慰問,荀彧朗聲道:“明公言重了,本是當爲之事,談不上辛苦。”
劉備笑着頷首道:“雖是當爲之事,但能每件事都處理的井井有條,卻又是不易之事。只是還望文若再堅持些時日,待到幽州事定,公達與公與也可稍作分擔。”
荀彧一怔,疑道:“明公……已經做出了決斷?”
“若要說決斷,吾早已有了決意。只是不比你們智計超人,吾對幽州局勢推演倒是頗費了些時日,是以今日才請文若前來,論一論該如何行事。”
劉備坦然與荀彧對視,雙眼再也沒有了之前的猶疑與困惑,取而代之的是不可動搖的堅定,連帶着本來頗爲面善的神情都硬朗了幾分。
荀彧輕輕呼出了一口氣,輕笑道:“請明公直言,吾洗耳恭聽。”
劉備肅然道:“景升兄與伯圭兄的爭鬥已經不可避免,勝負難料。若一方能夠摧枯拉朽,那且按下不提;若是兩人僵持三月以上,那吾便不得不插手,否則幽州陷入戰火,北疆不穩,黎民塗炭,便有吾一分罪過!文若以爲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