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岱與黃巾作戰之時,李澈也見到了鄭玄。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對於後世而言,劉備、荀彧、關張這些帝王將相是時代的英雄,而鄭玄這種人,卻是以學者的身份爲後世所傳唱。
若要類比,大約是董仲舒與漢武帝、衛青等人的區別。
且不論後世如何批判儒學思想,至少此時的鄭玄,是當世儒學最頂尖的人物,在幾十年後,華歆華子魚便毫不避忌的將他稱爲“爲世儒宗”。
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自古文人相輕,能讓一朝重臣冠以“儒宗”之名,鄭玄名望之顯赫也可見一斑。
然而在李澈看來,這就是一個很普普通通的老頭子,身形微微佝僂,發須蒼白如雪,臉上皺紋不少,彷彿溝壑一般,若是換上一身衣着,或許會被人當成老農。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那就是身上始終有一種書卷氣,言談舉止雖然很和藹可親,卻總有一種爲人師的氣度。
“靈壽侯大名,老朽聞名已久。你我雖然素昧平生,但也算有所交集,自冀州刺史事後,老朽便總想與劉牧伯還有靈壽侯見上一面,當日之語多有妄言,還是鄭重致歉爲好。”
說罷,鄭玄避席而起,深深一揖以示歉意。
李澈連忙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扶住了鄭玄,讓一個六十好幾、德高望重的老人行這種大禮,且不說傳出去影響太惡劣,單說自己心裡的坎都過不去。
“鄭公言重了,當日之事鄭公遠在東萊,自然不甚清楚內情,又無利益關聯,發聲也只是爲了正禮法綱紀,所謂對事不對人,又有何可致歉之處?”
鄭玄搖搖頭,肅然道:“未見分曉便大肆批判,此非治學之道,老朽之所歉,也非對人,乃是歉妄言耳。”
李澈扯了扯嘴角,三言兩語,看似鄭玄放低了姿態,主動權卻被他捏到了手裡,倒顯得李澈頗爲被動。
然而這種手段卻並不令人反感,年逾花甲卻不倚老賣老,德高望重卻不清高自恃,一舉一動雖是謙卑之舉,卻盡是宗師風範,當真是一代儒宗。
兩人僵持之際,剛剛踏入堂中的陳羣悠悠開口道:“鄭公於事有歉,僅於此致歉恐怕誠意不足。冀州刺史更迭,靈壽侯並非其中關鍵,鄭公若真要致歉,不如隨我等一道往鄴城一行?牧伯必掃榻以迎。”
鄭玄微微一愣,望着陳羣,皺眉問道:“閣下是?”
“晚輩冀州治中從事,潁川陳羣,字長文,見過鄭公。”陳羣深深一禮,縱然是潁川望族嫡傳,面對當世儒宗也不敢有絲毫怠慢。
鄭玄恍然道:“原來是文範先生之孫,故人之後,不必如此多禮。”
文範先生,便是陳羣祖父,潁川四長之一的陳寔陳仲躬,乃是與神君荀淑並稱的士林領袖。
“家祖常言鄭公學問精深爲當世之冠,羣心慕之。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鄭玄搖搖頭,謙虛道:“此言過於擡舉了,文範先生道德高隆,學問精深,且有濟世安民之願,老朽遠不能及。今日見長文這般模樣,可謂青出於藍,不愧是被文舉一力誇讚的潁川陳長文。”
“羣班門弄斧,還望鄭公見諒。只是我家將軍對鄭公甚是仰慕,此番請鄭公前來也是有要事相商,鄭公緣何要這般強勢試探?”
見陳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鄭玄喟然道:“老朽不過是想看看靈壽侯是何種人物罷了。如今看來,靈壽侯並非強勢之人,倒是不知冀州之事究竟有何內情,長文可能爲老朽解惑?”
陳羣昂然道:“冀州刺史讓賢之事,羣可謂全程旁觀。劉牧伯與李將軍決然沒有使用過任何陰私之法,一舉一動皆是堂堂正正。只是韓馥無能,戀棧權位,打壓忠良,以至於衆叛親離。
爲勤王之事,牧伯不得不暫代冀州刺史,此乃權宜之計,絕非藐視禮法綱紀。其後剿除國賊,朝廷也並未追究牧伯之行,還加封爲冀州牧,足見其中並無齷齪詭計。
鄭公通曉今古經文,想必也知道,退位讓賢,古人所貴。韓馥自知德行淺薄,請我家牧伯暫代刺史,又有何不妥之處?”
看着陳羣義正辭嚴的模樣,李澈險些笑出聲來。鄭玄卻皺眉思索了一番,點點頭道:“如當日子幹信中所言,看來靈壽侯與劉牧伯確實是不得已而爲之。那韓馥當真如此跋扈?以至於同爲潁川俊秀的長文竟然不願意幫他?”
陳羣肅然道:“韓文節無才而居高位,無能而有野心,爲一州刺史,卻因爲膽小怕事而不願剿匪;不勤王向雒,卻將手中精銳對準州中國相;因私人怨憤,便違背盟誓,對勤王大事陽奉陰違。這種小人,有何資格監察一州軍政?”
鄭玄輕輕點頭,閉目沉思了半晌,喟然道:“如此,便與當日子乾的書信盡數對上了,不過是不得已的權宜之計罷了,老朽不明就裡,失言矣。”
陳羣笑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是往事不可追,來事猶可以之爲鑑,鄭公對青州的焦使君看法如何?”
“長文此言何意?”鄭玄輕撫白鬚,有些訝異的問道。
李澈重重拍了拍手,大聲道:“把那裝神弄鬼的妖人帶上來!”
兩名士卒拖着如同死狗一般的大巫祝走上堂來,李澈指着大巫祝道:“鄭公,此人本是一沒落士族之後,懂一些讖緯之言,又隨黃巾周旋,學到了不少鬼神之說與糊弄百姓的戲法。
後來心生邪念,假稱可與蒼天溝通,欺騙焦使君爲他所用,以至臨菑城內軍政盡數爲一羣裝神弄鬼之輩把持。
更是鬧出了天大的笑話,焦和強行令一千士卒接受此獠‘請神’,自以爲刀槍不入,以血肉之軀衝擊黃巾軍陣,盡數戰死沙場。這等可笑之事,竟然發生在齊國臨菑,曾經的稷下學宮左近,當真是令天下人笑話!”
鄭玄霍然色變,波瀾不驚的神情第一次大變,怒道:“此話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