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開港招撫
“他說什麼?”
鄭和炮擊陳祖義麾下武裝商船的第三天,當一道驚訝的聲音響起,一個四十多歲,身穿蘇錦圓領袍的漢人表情不可思議的質問着面前跪着的商船掌事。
他坐在一座中式建築的會廳中堂內,左右各自坐着二十餘名身穿各類綢緞圓領袍的漢人。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而在他們之外的中堂前,近一畝前院空地上站着數百名身穿鐵札甲的兵卒。
這羣兵卒身材健壯,腰別長刀,手執長槍,所有人臉上都有着一股戾氣,就好像下一刻就會拔刀殺人。
他們腳下的前院空地由青磚鋪設,所處的這個府邸說是宮殿太寒酸,說是府邸又太大。
真的要說,那就好像是一個富戶的府邸,只不過各類規制都被擴大了數倍。
就好像正常一丈的院牆在這裡足有兩丈高,一丈厚,活脫脫是一個縮小版的城池。
府邸內的所有屋舍也是普通四合院房屋的等比例放大,說好聽點是簡樸,說難聽點就是放大版的民屋。
忽的,收斂笑容的陳祖義主動開口,這讓衆多頭領都察覺到了這一事情的嚴重性。
樑道明安撫着自己麾下的漢人、馬來人軍隊,與軍隊們靜靜等待着那三艘沙船的靠近。
當他們與巨港守軍距離不足五十步的時候,文官才擡手作揖:“在下大明都察院廣東監察御史譚勝受,廣東南海縣人,今日奉大明皇帝陛下旨意前來招撫巨港華僑樑道明,同時赦免出廣東渡海百姓,准許其日後可往來海上,回家探親。”
很快,三艘沙船抵停靠在了擁擠的港內,船上走下一名穿着文官常服的文臣和五六十名披甲執銳的明軍將士。
“這是朝廷的船,所有人都不要輕舉妄動,等他們的沙船靠岸,問清楚他們什麼來意再說。”
如果朝廷真的要抓他樑道明,那大可以直接派兵鎮壓,畢竟他們偷渡南洋是重罪。
那文官手裡拿着一份東宮的教令,帶着五六十名兵卒就向着巨港城區走來。
“他們有多少兵馬和戰船?”一名頭領詢問,掌事聽後腦中也浮現出了那支龐大的艦隊。
巨港作爲馬六甲通往爪哇航道的幾座主要城池,來往經過這裡的各國商人很多,因此港口修建的也足夠大。
此時此刻,樑道明身旁的左右兩名武將紛紛開口,樑道明卻搖搖頭:“我覺得朝廷不會對我怎麼樣,北邊的事情你們又不是沒有聽說。”
有些頭領並不相信,可王邱聞言卻着急的快哭了出來:“是真的,如果你們不信可以找弟兄們問問,他們隔着二三裡就用火炮打我們,一眨眼的功夫我們的船就被打得散架了,當場被打死了一半以上的人!”
儘管只有三艘船隻停泊近海,但那龐大的船體還是引起了整個巨港港口的恐慌。
“國主,讓我去交涉吧。”
可就是這樣的地方,卻是此刻南洋海賊王陳祖義的住所,南洋上萬海盜的權力中心。
跪在中堂內,掌事哆哆嗦嗦的把話給交代了,左右的二十餘名頭領聞言紛紛痛罵,反倒是坐在主位的陳祖義輕蔑笑道:“要圍剿我?”
在他們緊張的注視中,一名身穿中式扎甲,身材並不算高的闊面獅鼻男子率領數百名身穿扎甲的軍隊趕來。
他們興許覺得自己是最忙碌的,可此時此刻,整個南洋最爲忙碌的不是他們,而是距離他們二百餘里以外的巨港城。
“發消息,召集所有船。”
“他們的船太多了,打出的石彈威力奇大,足有數千枚,戰船太多以至於整片海都是,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塊移動的大島。”
“不知道,他們的戰船起碼三千料以上,光是甲板上的火炮就不下二十門,每一艘船起碼四五百人。”
見到這個男人出現,所有人似乎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樣,而這個身材不高的闊臉獅鼻男便是新三佛齊王國的國王樑道明。
正因如此,他們十分擔心自己偷下南洋的事情會被論處。
很快,整座城池就忙碌了起來,許多信鴿被放飛,還有的則是駕駛船隻出海,準備去通知海上的弟兄。
“鐺鐺”作響的鐘聲讓整個巨港變得慌亂,海岸上的數十座投石機準備就緒,同時上千名身披鐵甲的男丁與數千名手持兵器的男丁也緊張的躲在街巷中準備備敵。
譚勝受的話一經開口,巨港城區內的漢人兵卒面面相覷,激動之餘又帶着些狐疑。
興許是看到了他臉上的老實,原本還在叫罵的頭領們紛紛閉上了嘴,就連先前輕蔑的陳祖義也收斂了笑容,略皺眉頭。
“放他孃的屁!”
“他們說……朝廷下了旨意,國主要麼接受招撫,要麼就地剿滅……”
同爲南洋海商,作爲守護巨港的“新三佛齊國王”,樑道明早早就得知了朝廷的艦隊正在南下的消息。
“這……”兩名臣子聞言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勸阻。
原本樑道明等人也覺得是誇大,可隨着鄭和他們逐漸南下,接觸的國家越來越多,接觸的外國商人也越來越多,漸漸地他們覺得下西洋艦隊即便沒有那羣商賈吹噓的數萬,也不會少於萬餘兵馬。
這掌事的性格他清楚,因此對於明軍艦隊的規模,他現在也有些吃不準了。
下西洋的事情從去年開始就被傳的熱火朝天,尤其是在大明平滅安南胡氏父子後,南洋諸國更是在本國商賈的消息流通中得知了下西洋艦隊的規模。
在他們的注視下,三艘船隻上放下了三艘小沙船,並向着巨港的港口泛舟而來。
“王邱,你是不是誇大了!”
“國主!”
如果朝廷的戰船願意,那完全可以進入港內停泊,現在派出三艘沙船,顯然是有別的意圖。
掌事沒有添油加醋,而是實事求是的交代了明軍艦隊的規模。
就在同一天的正午,高懸大明旌旗的一艘寶船、兩艘馬船南下,並抵達了巨港港口近海。
他們之所以對朝廷船隊的到來如此警惕,主要原因在於自從海軍都督府設立,大明海軍爲了杜絕倭寇,幾乎將大明近海攔截,這樣的做法使得巨港內漢人的許多親人無法南下,他們也不敢北歸。
他的話說的真實切急切,那份急切都被衆人看在了眼裡,讓衆人心裡止不住的犯嘀咕。
“我帶一百兄弟去,你們兩個留下。”
樑道明說完就行動,起身示意身邊的兵卒跟着自己走出城區,出現在了譚勝受等人的視野中。
譚勝受見狀也沒有趾高氣揚的站在原地等待,而是笑着走上前去,用家鄉話與樑道明交流道:“你我皆出身南海縣,也算是同鄉,正因如此我才主動請纓來見你。”
“譚大人言重了。”樑道明也沒想到,他曾經一個南海縣的小商販能做到今天這種程度,更想不到自己居然能和朝廷的官員平起平坐的交談。
“坐下談。”
兩個明軍兵卒端來了凳子放好,譚勝受便主動開口道請樑道明入座,同時說道:
“朝廷這次下西洋,想來你已經聽說了。”
“草民聽說了。”雖然已經是國王,但樑道明心裡還是對朝廷心懷敬畏。
“這樣就好。”譚勝受鬆了一口氣,同時雙手將那份東宮的教令遞了出去。
“這是東宮太子監國殿下的教令,殿下已經赦免了所有南下南洋的百姓,准許他們回鄉,同時也准許他們帶家人來南洋居住。”
“不過日後要下南洋,只能乘坐朝廷的官船,另外殿下的意思是準備招撫你,將巨港設爲朝廷的舊港宣慰司,日後朝廷南洋海軍的駐地。”
譚勝受倒是沒有遮掩,只是笑着說出這讓所有人緊張的一切,因爲他知道自己背後是什麼。
不過即便他一直笑臉相迎,那話裡的意思還是讓跟隨樑道明而來的兵卒們面露怒色。
“招撫我?”樑道明感受到了氣氛的不對,努力緩和這氣氛,同時打開了那份東宮的教令。
教令上內容很多,主要是講述了現在南洋的情況,以及未來南洋的情況,還有新三佛齊國的困境,以及朝廷對滿者伯夷國的態度。
最後,朱高煦說出了招撫樑道明等人的條件,其中包括了譚勝受所說的赦免,並提及了樑道明等人接受招撫後的待遇。
樑道明將會被授予南洋衛指揮使的實權官職,以及正三品上輕車都尉的散階。
憑藉這一個散階,他的後人起碼十代都有保障。
除此之外,樑道明手中還會有六個千戶、五十六個百戶、一百一十二個總旗的官職建議權。
雖然說是建議,但只要上面不出現危害過朝廷的人名,那都可以被錄用,或者樑道明可以用這些名額來換取一些觸犯過其它律法罪犯的赦免。
至於朝廷接收巨港後,巨港上百姓生活的變化,朱高煦也細緻的寫了出來。
按照山東等地的新政一樣,只有商稅和田稅,並執行十稅一的稅制。
所有商船不得走私,只能經營對西洋的貿易。
朝廷會在巨港設置官學,具體設置多少,根據巨港有多少人口,多少孩童爲主。
此外,兩廣閩浙等地百姓也可以將自己親人接到南洋,或者自己選擇返鄉。
對於他們在巨港的財產,可以處理的就處理,處理不了的就由朝廷接手,等價兌錢。
除了這些,朱高煦還對日後巨港的建設和開荒工作進行詳細規劃,以書面形式呈現給樑道明。
對於樑道明來說,通過這份教令,他可以感受到那位監國太子殿下對巨港的重視,同時對於這些內容的規劃十分佩服。起碼就他在位時期,他從來沒有精力去改變這些,光是維持當地的軍隊,抵抗滿者伯夷和海盜的入侵就讓他心力交瘁了。
他的手下里,只有鄭伯和施進卿兩個人可堪大用,也正是先前試圖阻攔他的那兩人。
鄭伯他清楚,心裡實際上是想衣錦還鄉的,至於施進卿則是希望待在巨港,並讓巨港發展壯大,野心不淺。
“此事,我需要與城中百姓商量。”
樑道明沒有貿然做主,譚勝受聞言也表示理解,但還是提醒道:
“朝廷的艦隊明日會抵達巨港,不過我們不會入港,會在海上停泊四天,等待兄臺伱的好消息。”
譚勝受的話無形中給了樑道明一絲壓力,也讓他想到了怎麼做施進卿的思想工作。
“我已經爲大人安排好住所……”
樑道明說着不存在的安排,譚勝受也知道對方是在客套,因此擡手打斷,笑道:“不必了,我先返回船上,待明日艦隊抵達後會再上岸詢問兄臺的。”
譚勝受作揖行禮,而後轉身帶着數十名兵卒返回沙船,划船返回海上戰船。
瞧着他們離開,樑道明也返回了城區,並在命令全軍戒嚴的同時,帶着巨港能說的上話的漢人、馬來人等官員前往曾經的三佛齊王宮。
他們在城內穿梭,巨港的道路並不算好,基本都是土路,哪裡坑坑窪窪就用海上的沙子填充一下,十分簡陋。
相較於道路,街道左右兩側的房屋則是文化繁雜,各有不同。
清真、馬來、南洋、中式等各種建築應有盡有,雖然修建面積不同,但這種多種文化碰撞而形成的城鎮很有特色,放在東南亞其他地區可以說絕無僅有。
正因如此,三佛齊內部的矛盾也和文化一樣豐富。
樑道明與大明官員交談結束後一言不發的就帶着衆人往王宮趕回,這讓衆人心情忐忑。
很快,他們來到了一處石砌的褐色古樸宮城前,他們穿過了那具有馬來和部分清真風格的城牆,來到了鮮有中式風格的宮殿之中。
說是宮殿,但面積也不過二三分地,僅夠容納百人站立,如果都要坐下,那甚至只能有五六十人在內。
樑道明坐上了自己的椅子,隨後纔將手中的大明東宮教令遞給了身邊的男人。
那男人年紀五十上下,整個人就好像一個地裡刨食半輩子,休息不過三五年,身上還有濃厚農民氣息的老農民。
他看了看教令,臉上表情有些愕然,隨後將教令傳給其他人。
衆人一個接一個的查看教令內容,直到他們所有人都看完,已經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效率緩慢。
“國主,您怎麼看?”
人羣中,先前勸導樑道明的另一個人開口詢問,衆人紛紛看向他,這讓他感受到了他肩頭的壓力。
“明天朝廷的艦隊主力會抵達巨港,不過他們承諾會在海上停泊三日,等待我們的消息。”
“我的意思是,先看看明日的朝廷艦隊規模到底如何,然後再判斷是要接受招撫還是對抗。”
“想來你們也都看到了,太子殿下對巨港的治理確實很有見解,如果巨港在朝廷手中,肯定會比在我們手中要好,而且滿者伯夷也會因爲懼怕朝廷而停下對我們的進攻。”
“也就是說,只要朝廷來了,並且能執行教令上的各種條件,那巨港和就近的百姓都能享受太平了。”
“到時候,我們可以前往朝廷任職,餘蔭後代。”
樑道明話裡的意思還是很明顯的,儘管他說要等明天看到艦隊才做打算,可衆人都知道他是偏向於接受招撫的。
這也並不奇怪,能以衛指揮使的身份返回家鄉,這對於追求舒坦的人來說,可比在海外當所謂的國主要舒坦多了。
“我贊成!”
“我也是!”
一時間,附和樑道明的人衆多,畢竟他們大多數都是因爲元末明初戰亂才南下,亦或者因爲家境貧苦才南下。
如今可以帶着富貴光明正大回鄉做官,還能繼續在家鄉享受富貴,免去自己的罪刑,這樣的選擇誰都知道怎麼選。
漢人想要衣錦還鄉,馬來人則是想要和平。
他們已經和滿者伯夷鬥了整整八年,誰都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現在大明的出現,確實是他們所能觸及的曙光,而且就大明開出的條件來說,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馬來百姓也難以拒絕。
施進卿看着這一幕,雖然有意反抗,但卻不得不點頭附和。
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樑道明見他附和,眼神立馬就柔和了起來。
說到底來到南洋討生活的都不是什麼良人,如果施進卿爲了一個人的私慾而害得大家錯過這個機會,那大家不會介意除掉他。
“既然這樣,那就等明日清晨去港口等待,看看朝廷的艦隊的規模到底有沒有那羣商人吹噓的龐大。”
“哈哈哈哈——”
衆人聞言,紛紛哈哈大笑,但不是不相信,而是爲了事情能敲定而高興。
整整一夜,這一夜裡許多人輾轉反側,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則是熬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在天色還沒亮的情況下,許多三佛齊的頭領就出現在了靠近港口城區的一些屋舍之中焦急等待。
時間一點點過去,伴隨着太陽高懸當空,巨港西北方向的海域也出現了黑點。
“鐺鐺鐺——”
港口的大鐘被負責偵查的水兵敲響,所有頭領紛紛走出了屋舍,隔着遠遠地眺望西北方向。
只見西北方向的黑點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漸漸的形成了一條黑線。
“那裡就是舊港,看規模不小?”
“對,可以叫舊港,也能叫巨港,不過我們來後就叫舊港了,畢竟還得在北邊建設新港城池。”
經歷了數月的艱苦行程,眺望着遠處的巨港,甲板上的鄭和幾人在拌嘴之間終於抵達了他們的目的地。
當他們的艦隊出現時,隨着時間流逝,艦隊越來越靠近,巨港岸上的百姓與樑道明等人無不震驚於這支艦隊的龐大船體和規模。
他們的艦隊規模如此之大,以至於當艦隊入港後,戰船都會因爲緊密一起而發出摩擦聲。
那摩擦聲有種驚心動魄的震撼力,而戰船上的明軍數量更讓他們受到了震撼。
就好像故意展示肌肉一樣,楊展指揮艦隊在儘可能靠近樑道明等三佛齊軍民的港內遊弋一圈,最後才返回了譚勝受等人停泊的海域。
“太…太多,太大了……”
此時此刻,就連見過世面的樑道明與鄭伯、施進卿等人都驚訝於艦隊的規模。
現在他們總算明白,爲什麼鄭和可以那麼輕鬆的帶着這支艦隊去冊封、招安諸國和酋長,譚勝受又爲何敢於帶着幾十個人就來談判了。
他們的自信和輕鬆,來源於他們那比大炮還大的拳頭,以及戰船之上那數不過來的火炮。
樑道明他們不敢想象,如果這支艦隊要對巨港城區進行炮擊,那巨港城區會變成何種人間煉獄。
對於習慣了弩炮、投石機作戰的他們來說,偶爾看到火炮開炮就已經驚訝於火炮的威力了,可現在看到那數不清的火炮,他們一瞬間居然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
“真天兵也……”
樑道明憋了半天,最後只能憋出這麼一句,而與此同時,鄭和也接見了提前一天到達的譚勝受,同時從他口中得知了樑道明的心思。
“他應該是準備接受招撫的,現在看到了朝廷實力後,心裡動搖估計更大了。”
鄭和說出自己的想法,同時對譚勝受道:“趁熱打鐵,你現在帶人去找他,看看他是什麼態度。”
“如果他願意接受招撫,那就讓他乘船來我坐船,與我面談。”
“是!”譚勝受作揖回禮,隨後激動返回自己的坐船,乘船向着港口駛去。
這次他沒有駕駛沙船,而是直接駕駛三千料的戰船,因爲在下西洋艦隊面前,他的這艘戰船根本不算什麼。
在巨港軍民的注視下,譚勝受的戰船緩緩靠岸,並在之後放下船梯,從容走了下來。
這次的他僅僅帶了二十名兵卒便向着樑道明他們的方向走來,不多時便走到了城區邊沿,沒有一個人敢於阻攔他。
他所經過的地方,軍民紛紛退讓,指引着他來到了樑道明衆人的面前。
面對樑道明,他依舊彬彬有禮卻不失禮節,臉上露出笑意,擡手作揖:
“兄臺,考慮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