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永樂無憾
“咳咳……”
十一月中旬,隨着氣候愈發寒冷,朱高煦最終宣佈了撤軍。
除了留下駐守養夷城的兩千馬步兵外,其餘兵馬盡數向着伊犁撤回。
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寒冷,亦或者是完成了目的而鬆懈導致身體虛弱,朱棣與朱高煦這對父子都在返程路上染上了風寒。
馬車內,朱高煦與朱棣面對面的坐着,手裡各自拿着一本書。
不同的是,朱高煦是拿着書在書寫,而朱棣看的則是朱高煦寫給兒孫的書。
朱高煦所寫的書有五本,如今已經寫完了兩本,朱棣拿着的就是其中一本,而朱高煦正在寫第三本。
這些書沒有名字,但內裡內容卻十分豐富。
從科技到意識形態,思想浪潮,再到世界格局的幾種延伸……
明明只是一本書,卻似乎在實打實描寫未來數百年後的事情。
儘管已經生病,但朱棣卻依舊看得忘乎所以。
朱高煦也是一樣,明明已經生病,卻依舊在咳嗽着書寫內容。
書本上的一句話,他需要思考一字時乃至一刻鐘纔會動筆,十分慎重。
馬車外,長長的隊伍沿着天山向東前進,如果打開車窗向天山看去,那景色令人震撼。
儘管山下還沒有下雪,可天山的山脈頂部卻已經出現了皚皚白雪。
朱高煦時不時會向窗外看去,又時不時回頭動筆。
朱棣則是全身心投入書本中,感受着他所能看到的“未來”。
倆父子除了用膳的時候能說些事情,其它時間都投入到了自己的世界裡。
他們抵達了碎葉城,曾經的托克摩克。
它們的變化並不大,因爲沒有鐵路連接,內地和東北的物資無法運輸來到這裡,自然不可能將源源不斷的鋼鐵、水泥等建築材料運抵此處,將此處做出最快改變。
不過他們雖然沒有立即改變當地的環境,可隨着越來越多漢人的抵達,當地的環境終究會被改善。
沒有停留太久,他們在留下三千兵馬後,便繼續向着河中城前進。
臘月初九,隊伍越過了河中城,並沒有前往伊犁河谷,而是向着北邊的陰山城前進。
臘月二十日,他們抵達了陰山城(海岬力)的範圍,也見到了夷播海(巴爾喀什湖)。
由於兩人風寒還沒好,故此沒有下車,只是坐在馬車上,通過玻璃來欣賞那壯闊的夷播海。
“這是我們的了……”
朱高煦看着夷播海,忍不住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朱棣只當他是感嘆,但只有朱高煦自己才知道,這句話有多麼難得。
賽里木湖、巴爾喀什湖、伊克賽湖……
這三個湖泊,後世只留下了一個,而今自己將它們都收了回來。
“咳咳……”
他咳嗽了幾聲,隨後方纔下令道:“湖邊風太大,繼續走吧,去陰山城休息。”
“是。”馬車上的胡季點頭應下,隨後小心打開車窗,將消息告訴了帶兵的將領。
朱能被留在了伊犁河谷,朱高煦委任他爲安西大將軍,賞礦山三座,節制西域三個都司,等開春再離開。
陳懋被拔擢爲安西都指揮使,拔爵爲寧陽侯。
朱勇爲北庭都指揮使,賞銅山一座。
毛忠被封伏羌伯,任河中都指揮使。
除此之外,許多立功的兵將也紛紛得到拔擢,其中還有不少朱高煦熟悉的人。
孫鏜、楊洪、劉玉、石亨等四人都算是他耳熟能詳的正統年間名將,儘管楊洪在土木堡的舉動值得詬病,但朱高煦也並沒有苛待他,都給予了他們應有的封賞。
爲了歷練他們,朱高煦也將它們放到了北庭、河中這兩個容易爆發戰事的都司任職。
有這羣人在,再加上自己主抓大方向,西域的選將還是沒有問題的。
由於戰線前移,所以朱高煦調甘肅的三個衛前來河中戍邊,調漠北和山西、北平各一個衛前往北庭戍邊。
除此之外,還需要新募三個衛駐守安西。
三個都司加起來,合計是九衛五萬餘四百人。
看上去並不多,但這已經是大明現如今能在西域常備的最大兵力了。
就這還是因爲火車直通西州,不然連三萬人都費勁。
思緒間,馬車抵達了陰山城。
這座矗立在夷播海東部的城池周長不過六裡,城高不過二丈,夯土夯實,內有百姓一萬多人,四周還有遊牧的兩萬多牧戶。
陰山城內依舊保持着東察合臺汗國遺留的風格和建築,這些東西日後都要推平重建。
但就眼下而言,在鐵路未修建好前,只能放任他們野蠻生長。
“陛下,戶部加急送來了奏疏。”
走下馬車,朱高煦剛剛進入了曾經海岬力總督府內,便得到了劉勉送來的加急奏疏。
他邊走邊看,好在這個所謂總督府並不大,片刻後就走到了有類似壁爐的屋子內。
朱高煦坐到了主位,朱棣坐在他的身旁,手裡依舊拿着朱高煦所寫的書翻閱。
朱高煦皺眉打開戶部的奏疏,內裡內容與朱高煦預想的差不多,但正因如此,他的眉頭反而皺得更深了。
“怎麼了?”
朱棣察覺到了朱高煦的態度,朱高煦則是嘆氣合上奏疏道:
“百姓們的日子變好了,但也不願意折騰了。”
“朝廷招撫百姓遷徙三個多月過去,只招撫到三千多戶,不到兩萬人,而且路上又有許多百姓返回不去,最終送抵西州的只有不到一千七千人。”
“按照這個速度,恐怕要一百年才能做到徹底掌控西域……”
朱高煦可沒有一百年的時間等待,朱棣也知道,所以他合上書問道:“你想怎麼做?”
面對朱棣的詢問,朱高煦沒有片刻的猶豫,直接開口道:
“江西今年遭了長江水患,幾個縣百姓需要安置。”
“既然如此,便將這幾個縣的百姓遷徙西域吧。”
“幾個縣?”朱棣略皺眉頭,朱高煦頷首道:“三個縣,大約二十餘萬百姓。”
“另外,今年兩京、山東、山西、河南等地糧食突然豐產,明年恐怕會發生旱情。”
“倘若真的發生旱情,凡受災百姓,也盡數遷徙西域。”
朱高煦記得宣德年間爆發過一場規模不小的旱災,但他不確定是哪一年。
只是按照時間來算,現在差不多是宣德八年。
今年已經快過去了,所以不是明年就是後年爆發旱情,早做準備也是好的。
趁着這個機會,剛好可以將這些地方的百姓遷徙到西域安家。
這般想着,朱高煦讓胡季準備了硃筆,很快便寫下了批覆。
“咳咳……”
這時朱棣咳嗽了幾聲,朱高煦見狀對胡季道:“宣御醫王完者前來診脈。”
“是!”胡季作揖並接過奏疏退下。
不多時,王完者便前來替朱高煦和朱棣診脈。
“陛下的風邪倒是被驅散許多,不過太上皇的風邪……”
王完者沉吟片刻,朱棣卻開口道:“不用遮遮掩掩,我活到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承受不住的?”
朱棣現在看上去還很有中氣,但王完者聞言卻對朱高煦道:“陛下,大軍還是在此地休息兩個月爲妙。”
“好!”朱高煦聽後,不假思索的便答應了下來。
在他答應過後,王完者纔對朱棣繼續說道:“太上皇,事情倒也沒有那麼糟糕,只要避過寒冬就行。”
“好。”朱棣點了點頭,隨後便沉默了下來。
“你先下去吧。”朱高煦示意王完者下去,隨後與朱棣笑道:“父親這些日子看書,有沒有看出什麼想法?”
他試圖與朱棣聊天來緩解氣氛,朱棣聞言卻嘆氣道:“你這書寫的面面俱到,我還能有什麼想法呢。”
朱棣拿着那本書,目光有些渾濁。
“我覺得你說的兩點很重要,第一點是分配問題,第二點就是警惕官僚結黨問題。”
由於朱高煦是以類似紀年爲主幹,其餘爲分支來書寫,一本書也基本代表了大明未來五十年的進程,所以讀起來並不會那麼快。
朱棣看了一個多月,也纔看完了第一本,剛剛開始從第二本開始看。
第一本書是以洪熙十五年開始,如果按照西曆來算,那就是1432年開始,1482年爲第一本書的結束。
這五十年時間裡,首先北方要經過工業投資而從重農轉變爲工農均衡。
在1482年的時候,大明朝的人口必須達到兩億,財政收入必須達到一億五千萬貫,耕地開墾不得低於十億畝。
如果以秦嶺淮河爲南北分界線,北方財政貢獻需要佔比全部財政的40%左右,農業產出需要佔到35%的產出。
由於人口過於集中,江南會在五十年左右率先出現貧富、階級等矛盾,這是當時在位皇帝可以實驗並解決的一個矛盾,因爲在大明廣袤的土地上,還有着大量的資源可以緩解這種矛盾。
只要把分配解決,江南的矛盾就不是矛盾。
之所以說可以在江南實驗解決矛盾,則是以此來試探民意,看看江南百姓的想法到底如何。 晚明由於江南人口過於集中,加上地主對奴僕壓榨過甚,所以爆發了奴變。
這種背景下,晚明纔會出現那麼多思想家,甚至出現均天下、反專制、對君權批判等思想。
隨着人口不斷增加,這一過程會加快出現,很大可能會在五十年後出現。
正因如此,朱高煦建議當時的皇帝看看百姓的想法,根據百姓的想法來決定應該如何引導百姓,引導輿論。
一味的壓制輿論並不是一件好事,大明報社要做的不是壓制輿論,不給百姓說話的空間,而是引導百姓的輿論,這是很重要的一次實驗和經驗。
當然,這具體能不能施行,朱高煦自己也不知道。
如今的大明沒有可以抄寫的對象,東西方意識形態與思想都有問題,能給朱高煦提供思路的,只有晚明的思想浪潮。
至於清末的思想浪潮,對朱高煦來說反而意義不是很大。
畢竟清末算是各種缺點都集合了,不管是從民族還是階級,清朝都不存在能存活下去的可能。
相比較之下,大明起碼沒有民族問題,只有純粹的階級問題。
也因爲如此,所以想要推翻漢人帝制是比較困難的。
如果五十年後的江南財富分配可以繼續下去,那大明朝就能以此手段,不斷的發展下去。
均產之所以強大,重要的就是財富分配。
一旦財富分配失衡,甚至失衡到了遠遠超過資本主義比例的時候,那不管是什麼意識形態,都得轟然倒塌。
這就是朱高煦越抄家大明百姓越富裕的原因,重要的在於“分配”。
晚明的倒塌有一點,那就是整個吏治系統的腐化蛻變,這個問題包含了許許多多問題,甚至連此時的朱高煦自己都說不清楚。
任何一個人都可能犯錯,任何一個集體也有可能犯錯。
犯錯不可怕,一旦改正就會重回正軌。
可怕的是,當一個人一個集體犯錯的時候,那就沒有人也沒有辦法來糾正。
當無法糾錯的時候,就只會在錯誤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直至衝進懸崖。
這點是朱高煦也無法改變的事情,哪怕有他所寫的這些書來驚醒後世之君,但事情卻始終會發生。
當大明朝出現了一個特權集團、官僚集團,那也就代表他們掌握了大明朝的要害部門。
他們會爲了個人撈取大量的政治利益和經濟利益,在這些個集團之外的官吏和普通百姓是沒有什麼權利的。
面對這些獨立於集團外的官吏和百姓,他們不僅不會聽這些人的意見,甚至會在這些人提出意見後打擊迫害他們。
這兩點,便是朱高煦提出的兩個問題。
朱棣凝視着朱高煦,緩緩開口道:“你說的很有道理,這點從你爺爺開始到現在,官員結黨成羣體的事情屢禁不絕,可依舊存在,甚至比較嚴重。”
“當今天下是你在掌控,可類似你書中這些羣體對其它人打擊迫害、假公濟私的事有沒有?”
“有。”朱高煦點了點頭,同時目光看向胡季:“胡季,伱說有沒有?”
“陛下,臣……”胡季沉吟片刻,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等他開口將問題說出來,朱高煦便嘆氣道:
“這樣的事情,你們知道得比我多,但你們也總是報喜不報憂,而這也是我們需要警惕的做派。”
“當官有特權、有政治需要、有人情關係,有攀比心理……這些很容易造成吏治的腐化和僵化,我們需要小心的就是這些。”
“如果官員只代表一個階層的利益,不代表廣大百姓的利益,那朝廷就危險了。”
“官做大了,錢掙多了,拉開了與百姓的距離……最後生活在羣體營造的環境中,便會自然而然的忽視真正的大環境。”
“去年有不少官員都在說,現在有了鐵路,官道就沒有必要修建了。”
“他們這麼說,是因爲他們現在出遠門都是坐火車,根本不坐馬車,所以他們認爲官道沒有必要繼續修建。”
“可現實的問題是,官道不是修給他們的,而是修給百姓的。”
“每個站十文錢,這個價格百姓坐不起,他們就只能坐官道上的馬車和驢車,但我們的官員就是看不見這一點。”
“他們大手一揮,便停修了官道,那百姓到時候是要爬山涉水,還是走走懸崖峭壁?”
“還有刑部那邊許多案子不公正,我讓他們重新審理,審理出來的結果一板一眼,不考慮真相,只想着快點結案。”
“他們這麼下去,遲早會脫離百姓所生活的大環境,走進自己的小環境。”
“到時候他們覺得他們的環境是這樣,百姓的環境也應該是這樣。”
“這是他們覺得的,但實際上他們打開車窗看看就能看到百姓的環境,可他們不看。”
“他們把眼睛蒙起來,耳朵捂起來,只懂得拿着手上的驚堂木敲敲打打,做出來的事情一點都不符合大環境該做的事情。”
“歷朝歷代皆是如此,一旦失去了民心,便會亡國……”
“不患寡而患不均,二次分配就是爲了讓大環境的貧富差距保持在一定水平上。”
“現在我們要做的,不是不斷的增加少數人的工錢和俸祿,而是應該逐步縮小天下的個人收入的差距,防止少部分人利用職權享受任何特權。”
“凡是官場出現了一個長期的特權階級,那這個國家距離滅亡就不久遠了,這纔是我們需要警惕的。”
朱高煦這話沒有說完,因爲他很清楚,他們朱家就是一個長期存在的特權階級。
如果放任不管,日後也將會成爲危害大明的一份子。
他也想管,但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而等到最好時機到來的時候,他不知道那時在位的那個皇帝有沒有決心解決這些問題。
朱棣也聽明白的朱高煦的這番話,家天下始終是要滅亡的,儘管朱棣不相信,可按照朱高煦的思路來走,事情的結果只能是這樣。
想到這裡,他似乎蒼老幾分:“到時候你我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關心這些也沒有什麼大用了。”
“我這一生,犯過大錯,也立過大功,後世兒孫即便不恥於我,也總不至於掘了我的墳墓,把我從墓裡挖出來吧,哈哈……”
朱棣還能笑出來,而且不僅笑,他還起身拍了下朱高煦的肩膀:“時間不早了,好好休息吧。”
話音落下,他便向外走了出去。
身影比平日裡挺拔幾分,虎步熊威。
瞧着他離開,朱高煦收斂了心神,這才發現朱棣沒有把自己的書帶走。
“我把書給太上皇送過去。”胡季伸手要拿,朱高煦卻搖頭道:“不用了。”
胡季愣了下,眼神似乎在詢問,而朱高煦則是目光看向門外,哪怕門外沒有什麼東西,他卻依舊看得入迷。
“這書看不看對於他老人家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他如果想看,他自己會讓你來拿的。”
話音落下,朱高煦也起身向外走去。
天上飄起了細雪,朱高煦伸出手接住了幾朵雪花,雪花在他手中融化。
這些雪會在來年夏季融化,滋潤着這西北大地,讓這片大地保持着綠意,最後流入夷播海內。
到了明年這個時候,它們又再度化作雪花,反覆滋潤大地。
這雪花也像財富,每一年的入冬,就像是一場大案。
查抄的財富經過分配而滋潤百姓,但最終又會經歷各種事情,最終流到那萬分之一人羣的手中。
大案不可持續,但也必須持續,起碼在階級矛盾嚴重的時候,一場腥風血雨反倒是能滋潤一片土地,哪怕片刻……
只是皇帝畢竟只是皇帝,而非真正的“天子”,也無法做到從一而就,周而復始。
皇帝始終會更迭,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朱高煦一樣,不在乎名聲的隨意興大案。
“陛下,加件衣服吧。”
胡季跟了上來,將狐裘披在了朱高煦的肩頭,朱高煦將手收了回來,感受手心的那一點溼潤和肩頭的一點溫暖,他目光看向了胡季。
“你父親和你侍奉我四十年,倘若連你們都不對我說真話,還有誰會對我說真話?”
“倘若連你們都做不到對我說真話,你們下面的那羣人,又如何敢對你們說真話?”
“有些事情,你好好想一想吧……”
朱高煦轉身離開了此地,胡季則是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肯離去。
不多時,他的肩頭也多了些溫暖。
他轉過頭去,所見的是一個年紀與他差不多的西廠官員。
“指揮使,小心着涼……”
見狀,胡季想到了自己剛纔的舉動,也忍不住對這人詢問道:“袁彬,你對我說的話是真話嗎?”
“指揮使這話是什麼意思?”
袁彬愣了愣,胡季聞言嘆了一口氣:“沒什麼,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你說這西廠之中,也有派別之爭嗎?”
胡季目光看着遠方,不知道在想什麼。
“自然是有的。”袁彬不假思索道: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少不了這種事情,卑職也只能依靠指揮使,才能勉強中立。”
袁彬說實話的舉動讓胡季側目,他眼神複雜的看着袁彬,末了開口道:
“劉勉那個傢伙前些日子說等過幾年就要致仕了,錦衣衛那邊他沒什麼人選,讓我舉薦。”
“這次事情結束回京後,你便去錦衣衛任職吧,過個幾年接了他的位置,記得要對我與陛下……算了。”
胡季沒有說完,搖了搖頭後便走向了總督府外,而袁彬雖然迷糊,但還是對着他的背影躬身作揖,以示感激。
在他的注視下,胡季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風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