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牀號來自於應屆生校區,號聲不受圍牆阻擋,越過圍牆,直接傳到復讀生耳中。王橋歷來有早起習慣,聽到起牀號後翻身而起,從開水瓶裡倒了些熱水,仰頭喝了一大杯,給身體補充水分後,再到衛生間去洗漱方便。
三個月廣南第三看守所生活留給了王橋很深的烙印,其中一個烙印是時間觀念,206號將全天時間劃成幾段,每一段應該做什麼精確到分鐘。按206老大包勝的解釋,要度過看守所漫漫長夜,總得給新賊老賊們找些事情來做,否則大家會覺得度日如年。
到了復讀班,王橋嚴格按照作息時間安排自己的生活,儘量做到有條不紊,這樣能有效管理時間。
洗漱結束以後,寢室裡還有不少人仍然睡在牀上,王橋穿上回力球鞋到樓下做運動。
籃球場上還空無一人,只有兩三人圍着籃球場跑圈。
三戒師兄拿本書,低着頭,嘴裡唸唸有詞。他經歷過兩次失敗的高考,精神上受到沉重打擊,整個人變得削瘦,神情冰冷,似乎才從陰冷的地道里走出來一樣。
王橋原本想打個招呼,看到三戒師兄麻木而陰沉的表情,失去了打招呼的慾望,從其身旁擦身而過。跑步時,他感慨地想道:“狗日的高考,活生生把一個人憋成了冷血人!不過禍福相依,有得必有失,經歷過復讀班,心理素質應該比應界生要強大,說不定對以後事業還會有幫助。”
他跑步時,偶爾瞧瞧神神叨叨的三戒師兄,心道:“三戒師兄如果經受住心理考驗,說不定以後還能成器。如果承受不了壓力,也就被毀掉了,一輩子走不出高考失敗和復讀的陰影。”
沿着籃球場跑了幾圈,陸續纔有人出來鍛鍊。還有許多勤奮刻苦的學生沒有參加晨練,睡眼矇矓地到教室進行早自習。王橋闖過江湖,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可是他並不贊成時時刻刻陷在學習中,這種學習方法看似勤奮,實質上長時間疲勞戰術會影響效率,每天保持一個小時的體育鍛煉,能讓大腦充分吸氧,精力更加充沛。
吳重斌拿着籃球來到球場上,獨自練球。他以前曾經是靜州一中校隊成員,爲了練球花掉不少時間。高考差十四分上線。其父親氣惱之餘,將家裡籃球用菜刀砍破,扔進了垃圾池,這讓吳重斌鬱悶了很久。劉滬最瞭解男友心思,昨天到南橋頭外的商店用私房錢給男友買了一個籃球,主要目的是休閒時間換換腦筋。
吳重斌拿到籃球欣喜異常,一大早就來到球場過癮。
王橋雖然只讀了半學期高中,可是在這學期裡恰好遇到過一次高中籃球聯賽,還獲得了靜州高中籃球聯賽的最佳球員。
王橋酷愛打籃球,從初一開始時幾乎天天泡在籃球場。父親王永德身高只有一米六七,由於在生長階段天天打籃球的原因,他的身高超越父輩身高的限制,在高一上學期就長到了一米八,並迅速成爲高中校隊成員。
只可惜輝煌如曇花一現,隨着在高一上學期離校,王橋也就迅速被靜州籃球界遺忘。
自從離開學校以後,王橋就很少打籃球,此時聽到籃球觸地發出的“砰、砰”聲,如聽仙樂,心癢難耐。但是他非常明白自己的任務,絕對不會爲了打籃球而分心。
吳重斌站在兩分線外投了幾個球,對沿着操場跑圈的王橋道:“王橋,打籃球嗎?”
王橋道:“打得不好,不打。”
吳重斌接近一米八,只比王橋略矮一些,道:“王橋,你這麼高的個子,不打籃球可惜了,過來投幾個球。”說着,他將籃球遠遠地拋了過來。
王橋接過籃球,一股久違的感覺迅速回到手上,他在球場上適應性地拍了幾下,正欲投球時,球場邊有人招呼:“吳重斌,你果然在打球。”
一個穿着球衣的年輕人走進球場,道:“段老師讓我過來找你,高中校際聯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們那一屆隊員走了以後,校隊水平降了一大截,段老師急得不行,讓我過來找你。”
吳重斌感到有些爲難,沒有馬上答應。復讀班以考大學爲首要目的,平時打着玩無所謂,參加校際聯賽將佔用很多時間,顯然要影響學習。
正在躊躇時,靜州一中的體育教師段老師拍着球走進籃球場,道:“重彬,別撂挑子,這一屆聯賽你得參加,否則靜州一中的成績就危險了。你放心,不會耽誤太多時間,平時也不訓練,就是比賽前參加一段時間的集訓就行了。”
段老師平時對待學生挺厚道,經常帶吳重斌等隊員到家裡吃飯,吳重斌實在無法拒絕甚爲栽培自己的段老師,又不願參加校際聯賽,猶猶豫豫地道:“那好吧,平時我就自己練,不參加訓練。”
段老師眉開眼笑地道:“沒有問題,有你這個主力,我心裡就踏實了。今天我們去適應適應。”
吳重斌對王橋道:“我要到燈光球場去打球,你一個人玩,等會兒幫我把球帶回寢室就行了。”
段老師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王橋,覺得挺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道:“個子倒是不錯,會打球嗎?”
王橋沒有回答段老師,將球丟還給吳重斌,道:“我去跑步,不會打球。”
段老師看穿了吳重斌的心思,拍着愛將的肩膀,安慰道:“那我們就到燈光球場,放心,不會影響你學習。”
吳重斌苦笑着來到應屆生那邊的燈光球場。他是今年七月從一中畢業,籃球隊隊員們全是他的師弟,大家都很熟悉,寒暄幾句,開始正式訓練。
訓練方式與一年前基本一樣,沒有什麼區別,吳重斌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以前參加籃球隊他覺得天經地義,曠課打比賽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如今他奔跑在球場上,有了不誤正業、浪費時間的真實想法。這個想法困擾着他,讓他很難再像上半年那樣打得痛快淋漓。
一箇中年婦女從籃球場大搖大擺地穿過,走進球場不遠處的保衛科。中年婦女長得甚爲方正,肩寬腿粗肚子凸,神情兇惡,就如從古代畫像中溜出來的猛將。
籃球隊正在分組對抗時,包強從保衛科衝了出來,中年婦女手提一條長板凳,發出陣陣怒吼:“老孃天天辛苦賣肉,累死累活賺錢,讓你到復讀班讀書,小兔崽子不好好學習,玩什麼黑社會,看我不打死你!”
彪悍中年婦女“賣肉”兩字極易引起歧義,中年婦女除了胸前洶涌以外,完全沒有女人味,籃球場打球諸人發出鬨堂大笑。
中年婦女提着板凳健步如飛,緊追不爭氣的兒子,母子倆一前一後就跑離了衆人視線。
保衛科金科長站在門口,哭笑不得地對對手下道:“這個母老虎,把我們的長條板凳拿跑了,她肯定會扔在外面,小李去把板凳撿回來。”
小李打着哈欠,出去找長條板凳。
金科長走到另一個小房間,對站在窗邊的洪平道:“古話說得好,好人不跟瘋子鬥,在復讀班好好讀書,別跟社會混混一般見識。我等會兒跟劉忠打電話,讓他給你換個房間。回到復讀班後,你自己去找朱老師。”
洪平道:“謝謝金科長,我以後遇到包強就躲着走,絕不會惹事。”
在昨天的爭鬥中,洪平沒有什麼錯處,準備休息時發現包強睡在自己牀上,招呼兩聲後臉上便捱了一拳,提起板凳純粹是爲了自衛,並非爲了攻擊包強。金科長是農村走出來的退伍兵,對農村同學總是心有憐憫,問清楚事情原委以後,沒有處罰洪平,只是出於公平起見,讓洪平在保衛科裡留置一晚。
洪平從保衛科出來,在學校外面吃了碗小面,再回到復讀班。劉忠已經接到了金科長電話,爲了避免學生間的激烈衝突,爽快地答應調換宿舍。
洪平調換好宿舍,已經到了中午課間。他端着飯碗來到食堂,轉了一圈,沒有找到王橋。
劉滬從食堂打了飯菜,獨自來到小操場的樹林旁邊。幾分鐘後,吳重斌端着碗走了過來,他見劉滬陰沉着臉,關心地問道:“怎麼,誰惹你不高興了?”
劉滬將碗裡的排骨扒拉到男友碗裡,還是不說話。
吳重斌最怕女友打冷戰和出啞謎,壓制着不耐煩的心情,道:“到底什麼事,你得說句話啊。”
勸說一陣,劉滬終於開口,“你怎麼又到校籃球隊去?打比賽要浪費多少時間,考不上大學,我們還有未來嗎?”
吳重斌終於明白女友憂心忡忡的原因,解釋道:“段老師對我有知遇之恩,他親自來找我,我無法拒絕。”
劉滬生氣地道:“你這是拿我們的前途命運來開玩笑,是濫好人。段老師明知道你在復讀班還要拉你參加球隊,爲人不地道,自私。”
吳重斌火氣升騰起來,道:“這是我的決定,和段老師無關。”
“我沒有權利和義務管你,隨便你。”劉滬將飯菜全部倒給了吳重斌,轉身離去,回頭又說了一句:“我當初做了一件錯事,就是不該給你買籃球。”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吳重斌氣得胸口不停起伏,他賭氣地將滿滿一大碗飯菜吃光,打着飽嗝,想起劉滬的種種好處,火氣漸漸消了,腦子裡想着如何哄女友高興。
回到寢室樓下,吳重斌瞧見洪平端着飯碗在東張西望,問道:“洪平,找誰?怎麼搬寢室了?”
在宿舍裡,洪平在縣城學生中頗有人緣,吳重斌在工廠子弟裡說得起話,兩人平時沒有太多交往,可是都默默地關注着對方,今天站在一起說話,很有兩軍會師的味道。
洪平一米七左右,又黑又壯實,站在吳重斌身旁像個鐵塔,悶聲悶氣地道:“我在找王橋。昨天我和包強打架,是王橋將板凳和砍刀一起奪了下來,算是給我解了圍。當時場面混亂,隨後又熄了燈,別人沒有看清楚,我是當事人,看得很清楚。如果不是王橋解圍,說不定會打出事情,真要打出事情,我這書也就沒法讀了。”
“他被一輛小車接走了,估計是吃午飯。”吳重斌想起包強隨身帶的砍刀,擔心地道,“包強是世安機械廠的人,他們跟社會雜皮走得近,你要當心他們報復。世安廠許瑞和我是一中的同班同學,他爲人不錯,我想讓許瑞在你和包強之間做點調解工作,冤家宜解不宜結嘛。”
雜皮是山南對地痞流氓的稱呼,吳重斌祖籍在浙江,但是他生在靜州長在靜州,說了一口夾雜着靜州土話的“紅旗廠普通話”。
洪平道:“許瑞能做調解工作當然好,做不了也無所謂。我搬了宿舍,惹不起躲得起,這一段時間少出學校,估計他還沒有膽量到學校來打人。”
兩人端着碗,一邊聊着一邊朝着宿舍樓走去。洪平以前住在二樓,爲了躲着包強而調整到一樓。與吳重斌分手後,洪平心道:“如果在昌東,我怕個錘子。在靜州人生地不熟,幾個昌東同學都不是打架的料,看來只得忍讓。靜州一中是全市最好的學校,在這裡讀書最有希望考上大學,我要咬牙堅持住,不到最後關頭不轉學。”
想起包強發出的威脅,他變得心事重重,躺在牀上一直不能入睡。眼見着要到了下午上課時間,洪平翻身起牀,暗道:“我也不用自己嚇自己,大不了與包強打一架,即使轉學回昌東,也有考上大學的希望。”
洪平走出寢室,恰好一輛小車開進校園,停在他的身旁。透過半開的車窗,他看到王橋正在和一位老者交談,便退到寢室門口,等着王橋下車。
中午的起牀廣播驟然響起,到教室上課的學生陸續從宿舍樓走出來。晏琳拿着英語單詞本下了樓,見到宿舍前又停了一輛小車,放慢腳步,觀察着小車,心想:“昨天有兩輛小車開進校園,都是找王橋的,這一輛小車莫非也是找王橋?王橋只不過是紅星廠的子弟,沒有什麼特殊的家庭背景,爲什麼有這麼多小車來找他?”
她對王橋頗有好奇心,不停地用眼角餘光瞧着那輛小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