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一 白日風塵馳驛騎(2)

白龍魚服作爲對達官顯貴、九五之尊的勸誡用語,典故源於吳王夫差和伍子胥的對話。

當時吳王夫差認爲自己已經成就了霸業,如果不能到人民中去,接受吳國百姓的朝賀——與民共飲,那豈不是錦衣夜行麼?於是伍子胥以白龍化作魚,結果被漁人射傷了眼睛加以勸誡。

可見在先秦淳樸之世,君王就已經因爲安全問題放棄了與民同樂這類小說家喜聞樂見的活動。

朱慈烺作爲皇太子,只需要提出要求,並不需要切實解決問題。否則天下精英匯聚朝堂,養着他們幹嘛用的?只要不是跨越技術代差太大的問題,他們都應該能夠解決。

現在負責解決這個問題的人就是劉若愚。

在整個南幸的營銷方案中,中官纔是主要工作人員。

誰都知道太監貪婪,什麼錢都敢拿,所以讓他們出頭,更方便與客戶討價還價。而且在如今克行清廉的大環境下,勢必會有都察院的御史對此事進行反應,到時候再流放兩個中官出去平息物議,順便殺雞儆猴,也算是一舉兩得。

“老祖宗,咱們這不是又得背黑鍋了麼?”一干大璫聚在劉若愚的私宅,臉色慘白。

這種替人撈錢還得背黑鍋的飯,實在讓人難以下嚥。

“這點小事都辦不好,養爾等何用啊?”劉若愚拖長了聲音,輕輕玩弄着指甲,看着愁眉苦臉的一干屬下,又道:“你們這還是不夠忠心的緣故啊。”

“老祖宗……”衆大璫又要分辯,劉若愚卻擡手止住了他們的話頭,道:“若是真的忠心,就該明白咱們身爲天子私奴的身份。別說背個黑鍋,就是火裡來水裡去,也不該多問一個字。”

“是……”衆人只好承認下來。

劉若愚乾咳一聲,道:“而且啊。你們也太信不過小爺了。小爺何時讓自己手下人白白背過黑鍋?去南洋管三五年糖酒,未必不是一樁美差。”

衆人眼睛一亮。

誰都知道南洋公司給皇家內帑的紅利就有百萬兩,這還是整體收益的三成五。如果能去那邊做個鎮守太監,背個黑鍋算什麼?就算讓他們嚼鐵吃下去都吃得!

明裡是流放,暗裡卻是獎勵,這買賣還是能夠做的。

劉若愚當即放出了價碼,讓這些大璫回去聯絡豪客。不過這事也得儘量機密。不能鬧得滿城皆知,否則萬一玩脫了,恐怕再去南洋就不是管糖酒了。

聽說那邊一樣需要大量的苦力勞工。

國變之前,在京中經營買賣實在不容易,必須要有個靠山。而宮中的太監因爲是皇帝近侍,能說得上話。又不像文官那樣珍惜羽毛,所以很受商人們的歡迎。幾乎每一個管事太監都有自己的財神爺,每到逢年過節這些財神爺就卑躬屈膝地來送孝敬了。

然而國變之後,京師才恢復了一些元氣。雖然也有外地來搶佔碼頭的商人給宦官送禮,比之國變之前卻是寒酸得讓人倒牙。不過門路總還是在的,有一種聯通官商之間的人物,所謂掮客者。正好派上用場。

事實的確如朱慈烺所料,許多豪商都樂意隨駕走個一程半程,混個臉面。聽聞皇家還有禮物相贈,更是趨之若鶩。

這些名單報到太常寺之後,果然引起了軒然大波,質疑之聲鵲起。當然也有人希望能夠蒸饃混卷子地撈一筆,可惜他們不知道有些事太監能做,他們是做不得的。在沒有“欽命貪腐”的保護傘之下。這些經受不住誘惑的官員紛紛登上了前往遼東的客船。

官司打到皇太子座前,結果自然是很分明的。“天真”的皇太子認爲一個有成績的偉大皇帝不應該和百姓隔開太遠,誰聽說過三代聖皇害怕百姓的?現在百姓願意追隨,這是皇帝德政的感召啊!

太常寺又說:既然是德政感召,按照規矩就該找些七八十歲的羣衆演員,他們有經驗有形象,是歷代官家都喜歡的面孔。

皇太子面露不忍:人家年紀都那麼大了。好不容易熬過了闖逆、東虜,現在去折騰老人家幹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家裡人說起來:闖逆、東虜都沒禍害得了,卻被大明折騰死了。這得多難聽啊!

太常寺無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對隨駕人員的服飾進行要求。他們本來不允許隨駕人員乘車的,但是宮中又下了口諭,考慮到路途偏遠,允許標準制式的四輪馬車隨行。太常寺只好又對各級馬車制定規格標準,展開是否允許貼金描彩之類的討論。

他們卻不知道,這是皇太子物盡其用。

朱慈烺裁減了大量的隨駕人員之後,皇帝的出行車隊難免顯得有些單薄。正好讓那些豪紳富賈們駕車隨行,車隊一下子就能拉長五七裡,這樣不花內帑的錢,不花國庫的錢,而皇帝的排場也有了,何樂而不爲?

從安全角度而言,將人關在車裡,也比讓他們走在路上更容易控制。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劉若愚給出的價碼只有一千兩。

如果將時下的白銀與朱慈烺前世的人民幣根據糧食價格兌換,大約是一兩白銀兌三百人民幣,那麼一千兩不過就是三十萬元人民幣。

因爲朱慈烺不清楚行情,所以讓劉若愚自己確定。現在想想,三十萬元人民幣跟國家最高領袖出遊,是不是太便宜了?叫幾個當紅戲子、優伶吃頓飯都不止這個價錢啊!

“得論站收。”朱慈烺道:“既然是君民同樂的吉祥事,就不該讓京師一地百姓佔完。”

於是劉若愚將聖駕從北京到南京,再到蘇州,以及返程,論日分站,一共是六十五站。其中虎丘一日遊行程最短,但因爲有機會和皇帝一起野炊,所以售價高達三千兩。

爲了最大限度讓百姓有機會跟皇帝同行,回程走的是另一條路,並沒有重疊的下榻點,所以在選定的六十五個下榻點都必須要有周到的住宿安排和餐飲供應。

這又是一筆收入。

凡是接待聖駕一行的宿處,都可以懸掛鐫刻了五星的銅牌,收費都比同類地方要高許多。當然皇帝是不可能住驛站的,所以要徵用沿途大戶人家的宅院,皇家也會留下謝禮,甚至可能是御筆題詞。

所以這上面若是不交錢,實在說不過去。

至於飲食和生活用品的採購就更簡單了,只要貨物好,店家就可以懸掛“皇家特供”的牌子,商人們不會無視這麼明顯的廣告,所以付些廣告費也是應該的。爲了保證商人們的積極性,工商總署更是受命加快《商業標號保護法》,對商標和店家名稱進行保護,實行登記。

即便店名可以重複,但商標也是絕不可以重複的,甚至連相類都不可以。如此一來,就不會有人因爲自家的店名太常見,而擔心爲他人做嫁衣了。

崇禎一直以另一種心態監督南幸之事,因爲他實在擔心兒子太過孝順,從國庫太倉製取錢糧。而且以兒子今日的權力肯定能夠輕易做到,但他不願意背上“昏君”的惡名,所以不得不盯着點。

然而事態的發展卻讓他目瞪口呆。

“光是隨駕費用就有兩千萬兩的進賬?怎麼會這麼多!”崇禎大驚失色,根本不是驚喜,而是驚嚇了。恍惚間,他已經看到了史官們將他與武廟、神廟相提並論,成了大明的昏君。

“每站三百個名額隨駕,一共六十五站,最少一千,最多三千,所以兩千萬兩並不算多。”朱慈烺道:“兒臣以爲其實可以走得再慢點的。”

崇禎的臉色卻仍舊是蒼白一片:“是否有中官強賣?小州下縣哪裡來的這麼多有錢人家?”

千兩白銀少麼?

尋常小康人家要積攢個兩三代人才能攢足。至於大明人口比例最大的農民,更是八輩子都存不下一千兩。

千兩白銀多麼?

沿海小戶人家湊得一二百兩本錢,跑一趟日本就不止千兩的收益。邊商去蒙古、遼東跑一圈回來,成本不過三五百兩,收益卻遠不止十倍。

大明就是如此極端的兩個世界。

朱慈烺笑道:“尋常小地方自然沒有這麼多豪商,但是許多有錢人卻是數程連買,寧可提前去小地方等着的。父皇,人一輩子能有幾次與聖駕同行的機會?”

漢人皇帝貌似都不太樂意往外跑,蒙元的皇帝也沒說動不動就下江南玩耍的。好在時人不知道另一個時空有“大清皇帝”這種奇葩,三番五次不務正業地南下旅遊,用的還都是公款。

“分站沽售的用意不就是讓更多人有幸隨駕麼!”崇禎的白臉漸漸轉紅,盯着朱慈烺。

朱慈烺垂下頭,沒有答話。

——身爲皇帝,竟然說出這種話來,實在太過幼稚了點了吧?官樣文章跟真實利益都分不清麼?這是沒有身爲統治者的覺悟啊!

朱慈烺暗暗腹誹,同時又擔心帝室有“隔代遺傳”的危險,如果自己兒子以後長大也是這麼個文青病患者,又奈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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