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終生不得制墨
那一晚上,古緋早早的就睡下了,可在迷迷糊糊之間,她又醒了過來,將所有的事從頭至尾理順當了,心下都還覺不妥當,只當哪裡沒考慮周全,夜長夢多,明個就出了什麼意外。
無法,她復又坐起來,喚來外間守夜的白鷺,穿上外衫,去了墨室,啥也不多想,就理着前些日子重新改動出來的毒墨配方制起墨來。
天色漸明,夜鶯過來提醒古緋用早膳之際,古緋桌面上已經擺了兩三個扣在墨模裡的墨坯了,可見是一晚上都沒睡着。
她面色帶着蒼白,點漆眸子有絲絲赤紅,索性便連早膳都不吃了,隨便擦了把臉,和衣到牀上小躺會,只叮囑大房那邊出門時叫醒她。
夜鶯無法,有心想勸慰古緋日後不可再如此熬夜傷身,可她人小,說的話古緋哪裡會聽,有點份量的苦媽還傷着躺牀上起不來,尤二又是個粗人,最讓人忌憚的尤湖壓根就不在。
想着這些,夜鶯嘆了口氣,省下囉哩囉嗦的心思,伺候古緋躺下後,她轉身去拿食盒,撿了好隨身帶着的點心在裡頭放好,備着一會馬車上讓古緋墊墊肚子 。
古緋感覺自己似乎只眯了那麼一小會,被夜鶯叫醒的時候,還睡眼惺忪,意識模糊,就那麼呆呆地坐牀上好一會,才徹底地清醒過來。
她緊跟在古旻馬車之後出的門,到易州東的松柏莊上,已經來了很多人了,她半點都不客氣,徑直隨着古家的腳步進去就佔了個好位置。
幾乎都是第一眼,古緋就和墨戈弋相互看見了對方。
今天的墨戈弋換了身蜜合色長袍,玉冠束髮,可臉色卻很白,像是氣血虧損的那種蒼白,他看着古緋。雙眼幽深如熊熊燃燒的黑色火焰,無聲沸騰,器宇軒昂的俊臉冷着,彷彿要擇人而噬的孤狼。
古緋冷笑一聲。她面色同樣冷若冰霜,可看着墨戈弋的同時,緩緩地勾起了嘴角,粉白的脣畔綻放出惡之花,帶着明顯的幸災樂禍。
倏地,墨戈弋將頭撇開,他不再看古緋一眼。
古緋面上雖有得色,可心底沉了沉,雖然做了手腳,可她依然不敢保證封禮之能勝過墨戈弋去。
且墨戈弋同樣是聰明人。他不會不知道她定會在鬥墨中做手腳。
待所有人都來了之後,司儀邀出墨戈弋和封禮之兩人,示意兩人站到場地中央的案几邊,然後命夥計從墨室中取出墨模。
兩份墨模,在衆目睽睽之下。安然無恙地再交回到兩人手中,確定無礙之後,兩人同時開始拆模。
古緋不動聲色,她雙手十足,攏在膝蓋上,面色平靜,看不出多餘的表情。
“鏗”這是封禮之拆模去墨丸的聲音。六塊大小不一的墨模散落下來,就露出其中不及巴掌大的墨丸來。
那墨丸通體黝黑,呈扁圓形,中間微微凹陷,陰刻“封制”的字樣,邊上有纏枝花藤。顯得特別精緻。
“鏗鏗”接連兩聲,卻是墨戈弋這邊也拆開了墨模。
古緋視線才轉過去,緊接着她眼瞳驟然收縮——
墨戈弋那扣在墨模中的墨坯,竟然是兩個,這會模一拆。啪嗒一聲,兩枚水滴形的墨丸掉了出來,一相合便是個太極圖案。
墨戈弋輕描淡寫狀若不經意地瞄了古緋一眼,見着她死死盯着自己手裡的墨模,心下蔑笑,他故意朝着她的方向,以緩慢的速度轉動那幾塊墨模。
杏眼倏地一眯,古緋粉白的脣抿成直線,她既然沒想到墨戈弋早在墨模上做了準備。
那墨模,不同一般,恍若平常的墨模塊中,卻是不止六塊,而是七塊,多出來的一塊恰好可以將一個完整的墨丸一分爲二,繼而成爲兩塊 墨丸。
這種墨模,名子母模,從前古緋在大京墨家只是聽說過,可卻從未見過,她也一直覺得這種墨模偏雞肋,好好的將一塊墨丸分成兩塊不完整,還不如直接就制套墨來的方便。
可今個,她見墨戈弋用出來,實在是出其不意。
墨戈弋爲人謹慎,怪不得昨晚她一直不太心安,覺得多半會夜長夢多,可卻想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而現在,她恍然大悟。
之前鬥墨,一應全是墨戈弋親力親爲,那便杜絕了被人動手腳的可能,然後他還謹慎地用了子母模,是爲以防萬一。
古緋眉心微攏,她輕輕嘆了口氣,事在人爲,她也算是費盡心機了。
墨戈弋拿起其中一枚墨丸,順手便草起打磨物什,細細密密地打磨起來,待將整個墨丸打磨的來圓潤如玉之後,他才一斂袖子制筆描金。
而那邊,封禮之也在認真無比的描繪,他沒注意到墨戈弋那邊的異狀,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自己的墨丸上。
帶兩人描金完畢,有夥計拿着托盤上前,兩枚墨丸並列放在其中,擱置到五位墨使面前。
墨戈弋卻是,根本就只交了一枚墨丸上去,還有的一枚,他自己留下了。
緊接着就是正常的品鑑,五位商會墨使,封溥羽當先站了起來,他的目光從兩枚墨丸上掃過,一撫銀鬚就道,“老夫不能做這個品鑑,還請諸位另尋一人。”
說完,他徑直從案几後面走了出來,站到一旁,不再多說。
其他四位墨使中,數和封溥羽關係最好的衛家衛胖子皺了下眉,當即道,“封老,都說舉賢不避親仇,您又何故如此爲之?”
封老看了眼封禮之,搖搖頭,說什麼都不參與這場品鑑。
這種避嫌的舉止,瞬間就贏得了很多人的好感。
場上只餘四名墨使,一小墨家的墨師羅宋,加上衛家胖子,板着臉活閻王一樣的董式,和一個神秘的年輕男子明月,這樣的陣仗,卻是不適合品鑑了。
墨戈弋雙手背剪身後,兩手拇指相互摩挲了下,他隱晦地朝羅宋點了點頭。
羅宋握拳抵脣輕咳一聲,引的大家注意後道,“我看不如這最後的人選就讓王會長品鑑吧,好歹他也是一會之長。”
其他幾人微微詫異,而被提到名字的王懷遠,脣囁嚅了幾下,顯然心有激動。
“呵,”年輕的明月公子淡笑出聲,他翹起小指理了理耳鬢的發,贊同道,“按理讓王會長品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剩下的衛胖子看了性子又臭又硬的董式一眼,也只得答應下來。
這樣,四個墨使,加上臨時的王懷遠開始對兩枚墨丸進行驗看。
瞧這架勢,古緋眉頭皺的越發深了,心頭的感覺太不好。
因着畫眉墨的特殊,四位墨使考慮了下,還是按照平時品鑑書寫墨一般來做,先是研磨出來,書寫在白紙上,後從各個方面去考究,最後還要加上墨質的軟硬程度,才知是否合適姑娘家畫眉。
但從兩枚墨丸的外形來說,都不分軒輊,而當墨戈弋那枚墨丸一研磨書寫出來,沒到半刻鐘,當即所有的人都譁然了。
只見起先還色澤玄深的墨汁,不過眨眼功夫,寫下的字跡竟然就浸染髮散開了,一點都不梳攏,墨使董式再一嗅,便聞到淡淡的腥臭味。
墨戈弋一直注意着這點,羅宋也在偏幫着,眼見不對,墨戈弋當即丟車保帥,他先是將自己那枚沒打磨過的墨丸看了又看,後又和品鑑的那枚對比。
末了,他冷笑一聲,揚手就將品鑑的那枚摔到地下,並還直接用腳碾磨成渣,衆人皆驚疑之時,他送上那枚沒打磨的墨丸,請求重新品鑑。
在羅宋的周旋下,果真四位墨使加上一個王懷遠,拿了那枚略顯不平整的墨丸復有又研磨。
古緋微微嘆息,知曉算是白費一場心思了,墨戈弋那枚未打磨的,縱使樣式不夠圓膩,可有羅宋和王懷遠兩人在,他的迎面還是很大的。
果不其然,那枚墨丸品下來之後,羅宋和王懷遠給了極高的評價,明月和董式緘默,併爲表態,而衛家胖子則抓住墨丸未打磨,不夠柔美這點說事。
緊接着是輪到封禮之那塊墨丸,同樣的過程,可是連古緋都看出,在墨丸的糅雜技巧上,雖然封禮之從頭至尾都很認真努力,可終究還是差墨戈弋那麼一絲,百年制墨家族的底蘊不是封家能比擬的。
衛胖子站在封禮之一邊,董式就事論事,覺墨戈弋要勝一籌,剩下一明月,到這境地,已經不用特別表態了。
儘管如此,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只笑了笑,就走到了封禮之面前,赫然是贊同封禮之的。
天註定,古緋接連又嘆了好幾口的氣,她面帶憂色地看了封禮之一眼,只見他低垂着頭,不太看清的面上的表情。
墨戈弋毫無疑問地贏了封禮之,這當,他施施然走到封禮之面前,居高臨下地睨着他,後又轉頭看着古緋,露出絲詭譎的笑,“在座諸位都知,鬥墨都是有籌碼的,之前墨某輕率,以兩家捶法爲賭注,卻是不妥的,後來便罷了,但是現在墨某僥倖贏了,那麼想跟封公子提個條件,便算輸贏的籌碼了,不知可行否?”
聽聞這話,封禮之擡起頭來,他劍眉一挑,俊如美玉的臉龐看不出一絲頹敗,甚至他還虛手一引,示意墨戈弋說。
墨戈弋臉上的笑意越發深邃,恍若璀璨流星,他側了側腳,半邊身子看着古緋的方向,話卻對封禮之道,“那麼就請封公子日後——”
“終生不得制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