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墨者嬌 232、眼瞎了,心也跟着瞎了
一年四季都充斥着淺淡檀香的念慈堂,墨老夫人依舊那身灰色僧衣,花白的發整齊地綰起,只用一布巾從額繞過去纏攏,身上別說是配飾,就是一丁點的金銀之物都看不到,不知曉的,還當和庵堂裡的清修師父一般。
她右手以不變的速度捻着佛珠,那佛珠帶暗紅色,是上好的檀木製成,指甲蓋大小,能見圓潤非常,想來時在手間把玩多時才致此。
樂氏坐在下首位置,雙手攏着大氣也不敢出,屋子中央跪着墨卿歌。
黑髮如瀑,素衣加身,不施粉黛,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上也是妍麗非常,此刻她抿着脣,秋水翦瞳注視着墨老夫人,眼梢帶莫大的委屈。
良久,屋子裡的寂靜讓人心頭髮慌,樂氏首先忍不住了,她遲疑了會,開口喚道,“婆婆,卿歌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了,是不是算做懲戒了?”
捻佛珠的手一頓,墨老夫人睜開鬆弛的眼皮,雖已年老,可還能從她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看出年輕之時的風姿,薄脣小口,巧鼻圓眼,一鵝蛋臉,當年也算美人。
她嘴角浮起冷淡,“如此,那便起來吧。”
話音一落,立馬就有婢女上前攙扶墨卿歌,墨卿歌搖搖晃晃地起來,不自覺地揉按了下膝蓋,一雙腿像不是自己的,坐定後,她眼眶瞬間就紅了,“孫女,謝祖母教誨。”
墨老夫人不鹹不淡地嗯了聲,她捻佛珠的動作放緩,“可是知道錯在哪了?”
墨卿歌心頭一緊,她趕緊低下頭,“孫女不該擅作主張,更不該不聽父親之言,與皇族中人往來,最不該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聞言,墨老夫人嘴角那點譏誚淡了下去,瞧着墨卿歌點點了頭,“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算朽木可雕,不與你那短命兄長一樣,也算不枉我自小教導你一場。”
墨卿歌不吭聲,旁邊的樂氏鬆了口氣,曉得墨老夫人這樣說,便是不打算計較墨卿歌壞了貢墨徵選的事。
“以眼下之勢,你是打算如何?”過了會,墨老夫人問道。
墨卿歌想了想,她才謹慎地回道,“避其鋒芒,人前交好,等待時機。”
短短十二個字,可見墨卿歌心性的可怕,如此隱忍的氣度,哪裡是一般人能受的住的。
偏生墨老夫人聽了這話,還睜眼眼皮瞥了她一眼,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來,“善,你能想到這點,便已經是立於不敗之地,這人哪,不怕笨一點,可凡事要多動動腦子,多想一些,自然都會聰明的。”
“孫女記下了。”她起身,提起裙襬朝墨老夫人行了一禮。
墨老夫人又轉頭對樂氏道,“雲娘,你爲長河正妻,理應拿出大房的氣度來,不可讓柔賤婢與那丫頭接觸上,這會的墨家,咱們只需看着,不用出手,自有人會對付那丫頭。”
“是,兒媳遵命。”儘管心頭不願,樂雲娘還是點頭應道。
說了好一番的話,墨老夫人伸手揉了揉眉心,多看了墨卿歌那張臉幾眼,斟酌片刻道,“卿歌丫頭你生來貌美,老婆子也不是那等頑固不化之徒,原本我與你母親打算着,即便你天賦差點,那也沒關係,總歸能找個天賦好的爲你出力,可不曾想那丫頭天生反骨,又被你父親拿捏住了把柄,將我等此打算昭告天下,好在亡羊補牢未爲晚矣,制墨這條路子不能走了,也不能平白浪費了你這花容月貌不是,既然有了心思,想攀附皇家,那也得選個好的,才能成爲助力,是以,萬萬不能是南齊質子逍遙王。”
“老婆子說這麼多,卿歌丫頭你可明白?”墨老夫人耐着性子娓娓道來。
墨卿歌微愣,她沒想到墨老夫人對她的心思不僅不苛責不說,聽這話裡頭的意思還在爲她打算,不過念及逍遙王那俊美皮相來,她心裡可惜了一聲,也曉得輕重,“孫女省的,不過這攀附人選,孫女一時半會拿不定主意,還要勞煩祖母把眼。”
墨老夫人點點頭,“這事,我自有主張,你且先繼續養好身子,最好麼,與那丫頭繼續姊妹情深。”
說到這,墨老夫人似乎想起什麼,臉上就帶起了笑,“聽聞前幾天那丫頭搬了一箱銀子出去,說是要採買南齊百年鬆?”
這事樂雲娘清楚,她遂回答道,“確有其事。”
“嗯,”墨老夫人嘴角的笑高深莫測,佛珠在她指間一捻,“那就讓她這筆銀子打水漂好了。”
她說的雲淡風輕,可聽得墨卿歌和樂氏背脊打了個冷顫。
墨老夫人打的何主意暫且不提,且說古緋那日駁斥了墨家二三四房,給了五房配方之後,她便將平時的賬目之事交由夜鶯來管着,且夜鶯也會制墨,雖說只能算小成,可趁着這會在墨家的當,古緋硬是從墨家藏書閣裡蒐羅了好些制墨孤本給她看。
隨後,她便每日領着墨料,在墨室之中壓根就不出來,誰也不知她在制什麼墨。
尤湖有好一段時間沒再過來,古緋初初那麼幾天覺得不習慣之後,倒也沒再多想。
在偌大的墨家,樂清泊倒是來過幾次,古緋沒將人拒之門外,如今當年墨卿歌利用她制墨天賦的事,讓墨長河給鬧到了初元帝和蘭後面前,即便當時讓不得聲張,可沒過多久,整個大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瞬間,曾經的大京第一美人聲名狼藉,不過墨卿歌容貌絕美,平素又喜撫琴作畫什麼的,慣是僞善的很,都這般境地之下,竟還有不少的人紛紛爲她說好話,直言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不可對人言的苦衷。
至少樂清泊便是如此想的。
他來緋園,夜鶯和白鷺以及苦媽都沒給他好臉色看,甚至茶都不給泡,而尤二必定縮在一角,眼都不眨地盯着,臨到晚上的時候,便偷溜出墨家,不用想古緋也知道這是跟尤湖回稟去了。
這日,樂清泊又轉了過來,他人不復從前的疏朗,瞧着古緋的目光帶憔悴,碰巧遇見古緋不在墨室,在院中自行對弈的當,他也就進來坐古緋對面,初初不曉得要說些什麼,後來多半是憋不住了,輕咳一聲道,“阿緋……”
“啪”白子落盤,這聲脆響將樂清泊未出口的話就給打斷了。
樂清泊斂了斂眉目,輕言道,“卿歌來找過我幾次,託我來跟你說和,如今她時常想起年幼那會,這當她女兒家的名聲也毀了,便熄了諸多心思,倒覺得從前大家一起的時候,快活些。”
古緋不說話,她慢條斯理地左手落下黑子,權當沒聽到樂清泊的話。
“從前……從前……也是我誤會你許多,青梅竹馬,連你天賦之事都不知曉,還自詡要與你白頭,你如今這般對我,也是情理之中。”他說的悵然,眉目有情愁,望着古緋的眸光深邃而不壽,能見他臉上流露出的脈脈情意。
他瞧着古緋又落了几子,緩緩地道,“卿歌自小就生的好,她性子又綿軟和善,小時,外頭的小子就愛欺她爲樂,以期得她注意和歡心,她時常被人欺了也不坑聲,就會躲在閨房裡哭,墨戈弋就愛拉上我一起,爲她找場子回來,一來二去,我便將她當妹妹,愛護着一些,後來大了,墨戈弋醉心制墨,對卿歌便多有忽略,是以,我纔多關照。”
話至此,古緋停了落子,她嘴角析出自曬的弧度,垂着眼瞼,有風而起,帶着她的髮梢劃過冷淡的弧度又落下。
“可阿緋,你不同,以前,你有兄長墨玄在身邊,他不同墨戈弋,不喜制墨也不執着權勢,一心一意地護你周全,且你多在墨室,也不大出去,就是墨家都沒幾個人認識你,自然也就無欺負一說,何況,阿緋你在我心裡,從來都是聰慧又讓人省心,勿須我多注意,你也能將很多事打理好。”
“我不曉得,我對卿歌的迴護,會讓你誤會,阿緋,你還相信我麼?”
雖說的艱難,可樂清泊還是將這話問了出來,隨即他便覺得心有忐忑了,就連當年同古緋互明心跡的時候,都未曾這般緊張過。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連呼吸都屏了。
古緋揚了揚長袖,聽了一席話將她的下棋的興致也掃了,她翹起小指,挨個將棋子分撿入鉢,好半天,就在樂清泊失望透頂的當口,才悠悠開口道,“未曾再有關係,何來相不相信一說?樂公子眼瞎了,心也跟着瞎了麼?”
她話意味不明,叫樂清泊疑惑不已。
瞧着他的神色,古緋嗤笑了聲,她虛眯起杏眼,透過鎏金碎光,看對面的男子,不自覺得尤湖的臉就浮現在眼前,兩廂一比較,倒突然覺得自己從前到底看上樂清泊哪一點了,纔會覺得他是今生良人?
論聰明才智,不及尤湖,論相貌,也是不及,論心機手段,更是不及,就是這看人的眼光,都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當然也不是說尤湖在她心裡就已經有了多重的位置,凡事有了比較,纔會擇出優劣來。
“阿緋,”樂清泊似乎有些心急了,他一伸手就捉住古緋的手腕,“我樂清泊能指天起誓,對你的心意就從未少過變過,我若有不妥之處,只要你說,我皆能改正。”
古緋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已經陌生的觸感,她倏地就覺得渾身不適,掙了掙,沒抽出來,驀地她就惱了!
“出去!既然你的卿歌妹妹性子那般好,你還來纏着我作甚,我一介平民,高攀不上樂公子!”她說話開始難聽起來,起先聽了那些話沒覺得有啥,這會一想起,便是熊熊怒意,“若再讓我聽到墨卿歌這三個字,我現在就將她趕出墨家,你信也不信?”
樂清泊吃驚不已,他從未見過如此模樣的古緋,口無遮攔,眼帶戾氣,哪裡有半點正經姑娘家的氣度,“阿緋,你……”
“光天化日的,這位公子拉着小生家姑娘的手作甚?”
樂清泊一句話還未完,忽然就被從廂房冒出的低沉嗓音打斷,他轉頭看去,只見一面目陌生的書生倚在門棱邊,雙手抱胸,目光如刀,即便脣邊帶着笑,可在大熱天裡,依然讓人倍覺森寒。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