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暹羅國、北大年、日本國的瑞佐使團在“爭貢之役”中同進退,一起殺退了宗設家,結下了深刻的國際友誼,決定三國一起前往北京朝貢,覲見慶豐帝。
本來懷義是安排諸位先走陸地,再入水路,可是暹羅國進貢了兩對大白象!這大象龐大的身軀根本就沒有匹配的車輛運輸啊,於是只能走水路了,從廣州港揚帆起航,到杭州灣進入京杭大運河,從運河進京。
這是一個龐大的聯合使團,當他們浩浩蕩蕩從廣州港出發時,場面頗爲壯觀。日本使團瑞佐純一的主要目的是爲了尋找竹千代,朝貢貿易只是幌子,所以他乾脆把貨物通過廣州港的官牙(經紀行分爲官牙私牙,類似國企和私企的區別,三大市舶司的貨物只能通過官牙售賣)賣出去大半,輕裝上陣,因有懷義的關照,賣的價錢還是不錯的。
除了售賣大部分的貨物,瑞佐也分出一半人在進入廣州城,從南到北暗中打聽竹千代的消息,而他則先入北京見皇帝,然後由北至南尋找竹千代。
使團的戰艦是必須要留在廣州港的,隨行護送大明水師戰艦都是漕運總督平江伯陳熊派出的,名爲保護,其實也是一種監視,領頭的是帳下一青年小將徐楓,徐楓因“爭貢之役”立下了大功,平江伯給他升了千戶,他是漕運總督衙門升官最快的第一人了。
外甥吳訥因大病未愈,就留在廣州市舶司休養身體,每天都由一個殷勤清秀的“小內侍”照顧着,要什麼有什麼,甚至他只是在腦子裡想想,這個小內侍就體貼的給他送來了,簡直比他自己還要了解他!吳訥在廣州很是過了一段神仙日子。
經過三天三夜的航行,使團船隻到達杭州灣,四頭大象快要餓廋了,馴象師趕緊上岸去採買食物,沈今竹一行人都上岸宿在驛館裡,手裡有勘合,一路上都由各路的驛站和府縣的官員招待,還送禮,以表示大明帝國的富裕和熱情。
沈今竹穿着淺紅道袍,頭戴黑色方巾,身邊的爹爹弗朗科斯等人也均穿着大明的服飾,全部都是沿路驛站送的,弗朗科斯穿着玄色的通袖袍,頭戴黑色東坡巾,將一頭亞麻色的黃頭髮罩在裡頭,北歐人的膚色被陽光曬成金銅色,下巴留着一小撮稀疏的鬍鬚,站在沈今竹身邊,乍一看好像是一對大明普通的父子。
弗朗科斯瞪着眼睛看着杭州灣的港口,驚歎道:“運河和大海連接,杭州灣簡直就是一個聚寶盆啊,你們大明太保守了,爲什麼不從杭州灣開始開放海禁呢,一個小小的月港怎麼可能承受如此龐大的生意,就如同一個嬰兒扛起整個山一樣可笑。”
沈今竹說道:“因爲大明朝廷大多數都是反對開海禁的,一個東西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總是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月港雖小,但是一旦這個小港口成功,給地方和稅收帶來繁榮,杭州港、廣州港等大港口遲早也會開的吧。”
弗朗科斯眨巴精光的老眼,“你確定嗎?”
“我是確定沒有人和金錢和利益過不去。”沈今竹自嘲道:“這就是你教導我的啊,說沒有什麼變革是不可能實現的,只要既得利益者越來越多,在利益的趨勢下,他們會呼聲會越來越高,並發動利益攻勢,同化反對者,甚至除掉反對者。你們荷蘭東印度公司不就是這樣操縱荷蘭議會通過所有你們想要法案嘛?”
沈今竹效仿者弗朗科斯的語氣說道:“‘歐!我親愛的女兒,政治是醜陋的,生意是骯髒的,因爲這兩者都是在和魔鬼做交易啊,在政客和生意人眼裡,沒有什麼是不可以交易和退縮的,他們沒有貞操、沒有底線,女人還是遠離這兩樣東西,把這些齷齪事留給男人吧!’”
“哈哈!”弗朗科斯大笑道:“我的女兒,你的記性真好——你的情人已經在碼頭上等你了,怎麼了?今晚要不要我再送一份那樣的厚禮?”
天邊的晚霞映襯着沈今竹的小臉緋紅,沈今竹忙將話題扯開,看着四周的船隻,說道:“奇怪了,杭州灣怎麼突然多了這麼多官船?記得以前來這裡的時候,商船和民船居多啊。”
想了想,恍然大悟說道:“是了,今年是三年一度地方官員進京述職的日子,難怪停泊着這麼多的大官船。”
弗朗科斯刨根問地什麼是“進京述職”,沈今竹便說了大明官員考覈“三年一考,六年再考,九年統考”的制度,弗朗科斯說道:“你們大明的科舉制度很偉大,讓底層的人們看到上升的希望,通過科舉提高層次,我們歐洲還是原始的舉薦制度呢,我們商人是通過賄賂議會和資本運作來達到目的,可是政治還是基本被貴族和教廷控制。”
沈今竹說道:“你不是說政治是醜陋的嘛,那麼控制政治的教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囉,你幹嘛非要信仰基督教呢,政治和教廷是蛇鼠一窩嘛。”
弗朗科斯正色道:“哦,我親愛的女兒,你不能侮辱我的信仰。”
沈今竹撇嘴說道:“哦,我親愛的父親,您是雙重標準來衡量其他宗教。您批評暹羅國黑王子用佛
教治國、您批評北大年把伊斯蘭教當做國教、您暗諷山田長政爲了天主教的信遠離故土流浪,其實您自詡爲虔誠的基督教徒和他們真的沒有區別。任何宗教粘上了政治就會變得醜陋、扭曲和不純潔,但是宗教又需要政治來推動他的信仰,擴大信徒。政治又需要宗教安撫麻痹臣民,是互相依存的關係,誰又比誰乾淨了,所以我誰都不信,您別總是繞着彎拉我洗禮啦。”
弗朗科斯啞口無言,暗想女兒太聰明瞭、一點就通也不完全都是好事啊!
三國使團在驛站住下,徐楓自是近水樓臺住在沈今竹隔壁房間,到了晚上兩人出去逛逛杭州夜景,越是往北,天氣就越冷,二月的杭州夜裡還是很冷的,沈今竹披着徐楓的黑色熊皮大氅,從頭到腳都暖的醉人。
從杭州到湖州、從湖州到蘇州,再從蘇州到了長江和運河的交叉口鎮江,只要就機會,兩人便一同
出去享受重逢的喜悅和青春的激情。
入夜,在鎮江港口驛站歇息,沈今竹對徐楓說道:“給我準備一艘快船,我要連夜趕到金陵,回家看看祖母。你想辦法把使團拖延兩天再啓程。”
一月十六吳敏出嫁,烏衣巷沈家送了貴重的賀禮,還舉家去了瞻園喝喜酒,婚宴現場,徐楓是見過沈老太太的,確實精神和身體遠不如以前了,他對這沈老太太行了晚輩禮,沈老太太卻糊里糊塗說道:“起來吧,真是個好孩子,吳訥啊,今天你姐姐出嫁,新郎官李魚是咱們南直隸的解元呢,不能白便宜了他,一定要逼着你姐夫多做催妝詩才行。”
把他當成了外甥吳訥,徐楓哭笑不得,順從了老太太的意思說道:“您說得對,我堵在門口,李魚不做出十首催妝詩,休想叫我開門。”
連魏國公太夫人也跟着說道:“對對對,叫李魚作詩,詩要作,紅包也要給,這紅包不夠厚啊,你也別開門。”
所有人都配合默契的哄着沈老太太一個,用無數謊言爲維持着沈今竹在京城的善意騙局。
沈今竹聽了徐楓講祖母的現狀,每次都落淚,對她而言,祖母是承擔了父親、母親、祖母的三重角色,在無人能超過祖母在她心中的分量——連徐楓都不能。所以一到了鎮江,沈今竹就迫不及待的要先回去一趟看望祖母。
徐楓很理解沈今竹的心情。已經提前秘密命人備好了輕舟快船,並制定了拖延時間的計劃,他的目光瞄準了岸上暹羅國進貢的大象,馴象人正在用蘋果引誘着大象往岸邊的一個莊園走去,那裡原本是大明繁育戰馬的所在地,四周圈着高高的圍牆,有豐富的草料,正好給大象一個遛彎散步休息的地方。整日困在船上,連大象都要抑鬱了。
沈今竹遲疑問道:“你要把大象弄的生病?這樣不行,鎮江之地,神醫都不會醫治大象啊。”
徐楓搖頭道:“不是,我是計劃藏一頭大象,裝作門沒關嚴走失的模樣,然後率隊尋找走失的貢品,等你回來了,大象就會“老馬識途”自己走回莊園。”
沈今竹問道:“那麼大的東西,你打算葬藏在那裡?”
徐楓說道:“我們徐家在鎮江有好幾處別院和莊園,你放心,這套法子若是不成,我還有好幾套計劃呢,定幫你拖延幾日——你真的要進京做荷蘭人的說客嗎?如果你不願意,他們不敢強行逼你的,這裡是大明,你身邊有我。”
“我肯定要跟隨使團進京。”沈今竹點頭說道:“荷蘭人本來就是做海盜起家的,他們的強盜邏輯聽來無禮野蠻,弱肉強食也有對的地方。要和人講理,拳頭不硬是不行的。我進京不是爲了給荷蘭人當說客,而是要親自給慶豐帝講述外面的世界。我們已經落後與人卻不自知,依舊以□□上國自居,其實早已危機四伏了,帝國要改變,就要主動去探尋大航海的世界。”
“我知自己人言微輕,說話不太頂用的,可還是不甘心,想要試一試,怕將來強敵的艦船都開到了金陵,就悔之晚矣。大明水師打不過荷蘭人。我們可以慢慢的用利益麻痹對方,把臺灣從荷蘭人一點點的摳回來,把葡萄牙人排擠出澳門。希望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其實徐楓並不理解沈今竹的計劃,兩人這三年處於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沈今竹對海外的描述在他看來比夢境還要誇張,他也不覺得大明帝國已經開始衰落,但儘管如此,徐楓還是支持沈今竹跟隨使團進京的決定。
徐楓頓首道:“好吧,你快去快回,我在這裡等你,不過——你真的決定帶這個在海外認的乾爹一起去金陵?”
碼頭上,穿着玄色通袖袍、一身大明打扮的弗朗科斯肩上揹着一個竹編的書箱,對着楓竹二人笑眯眯的招了招手。
沈今竹無奈的攤了攤手,說道:“他怕我跑了,我去那裡他就跟去那裡。反正一到金陵,我就把他扔到客棧,隨他出去瞎逛,不會帶他回烏衣巷的,現在還不到挑明身份的時候。”
輕舟小船徹夜航行,速度很快,在天矇矇亮時到了金陵的三山門外,城外全是各種榻房,沈今竹暗歎道:慶豐帝這個小氣鬼,三年前曾經許諾給她一間榻房的,作爲回報,她會把榻房每年利潤的兩成給慶豐帝。可是她失蹤了,慶豐帝若是信守諾言之輩的人,就應該把那件榻房利潤的八成送到烏衣巷沈家,交給祖母保管着嘛,怎麼她一失蹤,這件事就像從來沒發生過似的。哼,這次進京,我一定要把這三年的帳算一算了,一國之君,君無戲言,難道都是屁話不成?
沈今竹垂涎三尺的看着一路的榻房,弗朗科斯則手拿着一個磨的尖尖的石墨條,飛快的在鋪在畫板上的白紙上作畫,畫下榻房的模樣,沈今竹探頭看去,見圖畫上榻房掛出去的旗幟被風捲起的褶皺都惟妙惟肖躍然紙上,便嘆道:“弗朗科斯,如果你不是生意人,應該會是個不錯的畫匠啊。”
弗朗科斯一邊繼續作畫,一邊得意的搖頭笑道:“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家庭教師說有畫畫的天分,我也很喜歡畫畫,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畫室裡,被家族人取笑說我是個女孩子。我父親很生氣,他砸了我的畫室,把我拉到街頭畫匠藝人那人去,指着他們瘦弱的身軀和破舊的衣服問道,弗朗科斯,畫匠註定窮困潦倒一輩子,你要過他們的生活嗎?哈哈,我那時都受不了吃隔夜的硬麪包,答案當然是不了,就放棄畫畫的愛好,跟着父親做生意。
“後來我遊歷世界,全球都有我的生意,我只有有空就寫日記,但是發現有些東西用文字是表達不出來的,便重拾了畫筆,將這些畫下來。這也是一筆財富呢,我的女兒,只要你幫我們說服了大明皇帝,我會兌現承諾,將這些財富都傳給你。”
連皇帝的話都不算數呢,何況是你!沈今竹自是不信的,笑道:“你經常對我說,不要相信政客和商人的話,你是打算收回這句話嗎。”
弗朗科斯笑笑,沒有說話,繼續他的繪畫工作。他畫下榻房、宏偉的三山門,這時天已經完全亮了,三山門轟然打開,成羣結隊的生意人進出其間,沈今竹低聲說道:“把畫都藏到懷裡,別露出來,小心被五城兵馬司的人當做奸細抓走。”
弗朗科斯照辦,可是剛入了城門,便對金陵城街道的繁榮和寬廣震撼住了,忙不迭的取出石墨條和畫紙貪婪的記錄着眼前的世界,幸好其是坐在馬車裡面,外人看不清楚。
沈今竹將弗朗科斯安排在貢院附近的一處客棧裡,這老頭根本在客棧裡呆不住,嚷嚷要出去,沈今竹怕他到處亂闖走失,便將客棧的名字和地址寫了個紙條給他,由着他出去逛,然後急衝衝僱傭了一輛馬車往烏衣巷走去,徐楓已經告訴過她,烏衣巷的人都以爲她在京城和父親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只有二堂姐沈韻竹才知道真相,她突然出現,若沒個合適的理由,恐怕難以騙過衆人。
那就——就說家裡父母給她說親,那個人她討厭的緊,所以偷偷溜回來了吧。沈今竹暗自打定了主意,這樣的舉動應該比較符合她的個性。
馬車駛過了朱雀橋,第二個路口就是烏衣巷了。沈今竹暗暗覺得不對,怎麼這巷子口那麼安靜?沈今竹下了馬車,去巷口的茶館歇腳,正要向店小二打聽消息之時,一個儒生模樣的人開口問道:“小二,我今日來烏衣巷沈家尋親,守門的說他們家大小主人全不在家,我再要問他們他們去了那裡,那門子懶得理我,讓我吃了個閉門羹,唉這高門大戶的人家,連門子都傲氣的狠吶,我好歹是個秀才,這門子都瞧不上眼,唉。”
店小二笑道:“聽相公說話的口音,是剛從外地來的吧?這金陵就是這樣,讀書人多,有功名的人多,在貢院街上走,您若是沒個舉人的功名,都不敢大聲說話呢。這烏衣巷沈家現在也算是官宦人家了,家裡的姑太太嫁入豪門,來往都是大官,就是勳貴,您這個秀才去沈家拜訪,手上沒有人家寫的請帖,拜帖上既沒有註明是什麼親戚、沒有寫明是什麼官身,也難怪那門子給你吃個閉門羹呢。”
那儒生嘆道:“唉,家都中落啊,偏偏去年秋闈又落榜,日子過的越發不堪了,我千里迢迢從蜀地來金陵投親,卻連人家面都見不着,也罷也罷,這老天要我死心,從此我還是安於陋室,別想什麼榮華富貴的美夢了,自己踏踏實實讀書考取功名吧,將來衣錦還鄉,坐着官轎來此,人家門子才肯給我開門呢。”
明明是茶館,這窮酸秀才話裡的酸溜溜的氣息足以把茶碗變成醋碗了,沈今竹覺得很好奇,這是家
裡那門子的親戚?從來沒聽說過有親戚在蜀地啊?爲了看清這個所謂親戚的相貌,沈今竹還特地挪了一張桌子,用眼角的餘光掃視了一下此人,頓時嚇一跳——此人和二堂哥沈義然有五分的相似呢!
年紀好像和二哥差不多,面目算是俊秀,就是矮了些、酸了些、黑瘦一些。
沈今竹心裡頓時捲起了一陣風暴,大伯是抗擊倭寇時英勇殉國的,這個在朝廷邸報和封賞的聖旨上都寫的清清楚楚,那麼這個相貌和二哥有五成相似的人是打哪裡來的?以前聽家裡人說過,大房只有一個庶出的大姐姐,早就嫁人了,從來沒有庶出的哥哥啊?
或許是憑藉相貌有幾分相似,冒認親戚、上門訛詐的?沈今竹暗道。
這時那店小二被酸的捏着鼻子給秀才茶碗裡頭添了一道水,說道:“門子的話不是託詞,沈家這幾日確實沒有人,都跟着他家老太太去雞鳴寺上香祈福去了,我聽沈家採買的人說,他家老太太要把第三子出了沈家宗譜,寫在入贅的崔姓丈夫名下,重新開宗立派,讓丈夫也有個後。”
那酸秀才聽了,不屑的笑道:“這沈老太太也怪有意思的,她招過兩次贅婿呢,她只記得第一個崔姓丈夫,難道第二個巫姓丈夫就徹底拋在腦後,當做從來沒有過?呵呵,果然是招夫的女子都薄情寡義,丈夫說換就換,不知守貞從一而終。都說妻子如衣服,這沈老太太倒好,把丈夫當做衣服換了一件又一件。以前的巫姓丈夫不過是在外頭納了一個妾,男人三妻四妾豈不尋常?何況人家妾侍都挺着大肚子上門低頭叫姐姐了,她只是不肯應,還把丈夫連侍妾一起趕出了金陵城。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婦,她不知道體貼丈夫,對好妹妹憐香惜玉,還說了狠話,要他們從此不得踏入金陵城半步,否則見一個殺一個呢。”
“唉,你說這世上還沒有天理,這種悍婦富貴一生,丈夫和孕婦妹妹卻被逼的遠走蜀地,後來爲了餬口,一個棄了書本子做行商,銀子沒捎回來半個,人卻從此消失,那可憐的孕婦不得不帶着襁褓中的兒子改嫁他人……”
此時店小二已經提着開水壺去招呼其他客人了,留下這個窮酸秀才喋喋不休的吐槽沈家老太太。沈今竹聽到“遠走蜀地”四個字,心裡頓時咯噔一下,聽着秀才的口音來歷和對當年祖母當年毅然休贅婿的看法,難道這個秀才是那個孕婦生下兒子的後代?
可如果是這樣,這個酸秀才和沈家是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怎麼會在活不下去時想出大老遠從蜀地跑來金陵尋親的想法?但是他明明和二堂哥相貌相似啊!
——難道?沈今竹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據說祖母和祖父在外遊歷時生下大伯的,大伯兩歲了才抱回金陵城和曾祖父見面,據說祖母在休掉第一個贅婿時,次月就由曾祖父做主,招了祖父做第二個贅婿,那時祖父還是沈家的一個青年掌櫃。小兩口成親不久就出門遊歷去了。
也就是說,祖母應該是在休夫時就已經有孕了,大伯和爹爹是同母異父的兄弟,而酸秀才的父親和大伯是同父異母兄弟,所以二堂哥沈義然和這個酸秀才相貌有五分相似,這個酸秀才是來投奔大伯一房人家的!
尼瑪!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人啦!沈今竹很像此刻就把這個窮酸秀才狠狠打一頓,要他知道厲害,從此不敢踏入金陵城半步——咦,這個想法怎麼和祖母一模一樣呢?
但是萬一這個窮酸秀才還有兄弟姐妹一道來金陵怎麼辦?還是靜觀其變,偷偷跟蹤他,摸清了底細再說——但是無論如何,也要在他死皮賴臉和大伯一家認親之前把他收拾掉,將這個秘密永遠埋葬,否則這事會把沈家鬧的雞飛狗跳,永世都不得安寧,祖母年紀大了,記性不好,萬一被氣的中風,恐怕凶多吉少!
反正我也知道祖母他們都在雞鳴寺給祖父燒香祈福,等處理完了窮酸秀才,我就去雞鳴寺找祖母。
沈今竹打定了主意,這時酸秀才結了賬,耷拉着腦袋下了樓,沈今竹也跟着結了賬,遠遠的跟在後面,酸秀才尤不死心的走到沈宅門前,低聲對着大門咒罵了幾句,才步行離開了烏衣巷。
這種卑劣齷蹉的人品,考不中舉人就對了,免得以後做官禍害百姓!看着這張和二哥有五分相似的臉,沈今竹恨不得把這張臉戳爛了,暗想千萬別遇到熟人把這酸秀才誤認爲是二哥來打招呼,這酸秀才在茶館裡就敢旁若無人的大放厥詞,萬一在親朋好友面前捅破了身世,這事情也是不好收場的。
一路瞧瞧跟蹤這個酸秀才走街串巷,四處閒逛,還在一個面鋪吃了午飯。幸虧沈今竹對金陵城各個街道瞭如指掌,纔不至於跟丟了,心想祖父若地下有知,就保佑酸秀才不遇到沈家熟人吧,否則咱們烏衣巷就要風崩離析,家宅不寧了,連祖母她老人家都可能一命歸西,嗚嗚,祖母不要死,她老人家還沒看我成親生子呢。
就這樣一路跟着酸秀才到了城中的上元縣火瓦巷,這是一條極其僻靜的巷口,集聚着城內瓦匠和石匠,此時正到中午,工匠們都出門幹活去了,巷口一片寂靜,這酸秀才摸出鑰匙在一個低矮的房子前面開門,沈今竹恍然大悟:原來這秀才住不起客棧,就在窮巷子裡租了一間廉價的民居暫時住着,要不要找個藉口敲門進去,看他有沒有同伴一起來金陵?
正思忖着,巷口突然跑來一個披散着頭髮的中年婦人,那婦人哭叫着,“快來人啊!救命啊!有人要搶我的孩子!”
那婦人抱着一個襁褓拔足狂奔,鞋都跑掉了一支,腳上的白綾襪也快要被甩來了,後頭追着兩個中年男人。
火瓦巷靜悄悄的,顯得這婦人哭聲更加淒厲,那婦人穿着厚重的馬面裙,一時不慎,被裙襬絆倒了,倒地的同時還護着懷裡的襁褓,硬生生在半空扭轉了身軀,側身摔倒,沒傷着孩子,可是熟睡的孩子似乎受驚了,揮舞着小拳頭哇哇大哭,只是哭聲貓叫似的,氣息很是微弱,兩個中年男人跑過來將婦人圍住,說道:“你這個瘋婆子,抱着孫女出來瞎跑,傷了孩子怎麼辦?還不快跟我回去!”
婦人抱着哭泣的孩子正好瑟縮在秀才租居的房子前面,用手掌大力拍着門,大聲叫救命,那酸秀才吱呀一聲開了門,只露出半個頭,兩個男人一個上前將婦人摟抱住,防止她再跑,另一個對秀才說道:“對不住您,我家老婆子是個瘋子,見媳婦生了個孫女,心裡不高興,病又犯了,搶了孩子往外跑,說她去土地廟求的是個帶把的孫子,而不是個賠錢貨孫女,她要把孫女還給土地爺,求土地爺把孫子還回來,唉,真是想孫子想魔怔了。”
婦人尖叫道:“他們胡說!他們想要把孩子搶回去活活淹死啊!說什麼劉家能重獲富貴,是因爲聽從道士的忠告,要洗女三代,方能使得劉家永享富貴,如今前兩代出生的第一個女兒都淹死在水盆裡了,要淹死第三代頭生的女兒!我家小姐這幾年接連流產了兩次,好容易生下這個孩子,怎麼捨得看見女兒活活被淹死?!我冒死將孩子搶出來,他們又來將我滅口,把孩子搶回去淹死,求求這位相公,救救我們,我們崔家也是金陵大族,將來必定報答你啊!”
中年男子回頭對抱着婦人的男人吼道:“還不快堵住這個瘋婆子的嘴!不知道中了什麼邪,胡言亂語!”
又笑着對酸秀才解釋道:“打擾您歇午覺了,我們這就帶着這個瘋婆子走。”
酸秀才看了三人一眼,啪的一聲關上門,婦人被堵了嘴,絕望的朝着緊閉的大門嗚嗚叫着,中年男子回頭伸手要去搶婦人懷中的孩子,冷不防一陣寒光閃過,耳朵劇痛,男子痛苦的握住噴血左腦袋,但見一隻耳朵在青石板的路上彈跳!
來者是一個面目清秀的書生,和他面目不相稱的是目光的狠戾和手裡血淋淋的匕【首。沈今竹冷冷的對着抱着婦人的男子說道:“放了她,否則你也要嚐嚐失去耳朵的滋味。”
那男子看着地上帶血的耳朵和捂着腦袋大聲呼痛的同伴,嚇得臉色發白,但是想起主人的囑託,他還是緊緊抱着掙扎的婦人不肯放手,辯解道:“這位公子誤會了,我們並非作奸犯科、拐賣婦女孩子的人販子。這個瘋婆子是我的大嫂,她——”
“一派胡言!”沈今竹打斷說道:“這婦人若真的重男輕女,想把女嬰遺棄,爲何摔倒時會奮不顧身護着孩子、另可自己當做人肉墊子?光天化日之下,好大的膽子,敢搶婦女孩子!”
那男人見謊話被戳穿了,又見對方好像是個文弱書生的模樣,便橫下心來,從腰間摸出一個短刀朝着對方刺去!
啪啪兩個回合下來,男子和同伴一樣也是失去了一隻耳朵!青石板上的耳朵成雙對。
婦人抱着嬰兒跪地道謝:“多謝恩人相救,求恩人好人做到底,將這兩個歹人的馬車趕過來,送我們回崔家報信,我搶了孩子回來,他們萬一折磨我們家小姐怎麼辦?小姐剛剛生產完畢,連走路都艱難啊,如何能逃出他們的魔爪。我要稟告老爺夫人,求他們去救小姐,老爺向來最疼這個唯一的女兒了,他們劉家雖然勢大,我們崔家也不會見死不救,任憑小姐受苦的。”
沈今竹二話沒說,從巷口將馬車趕過來了,扶着婦人上了馬車,行駛到酸秀才門前時,沈今竹猛踢大門,罵道:“看你也是個男人!如何見死不救、袖手旁觀?眼睜睜看着兩個歹人在你大門前打女人、搶孩子?真是個慫貨!”
那酸秀才更加不敢開門了,在裡頭哆嗦道:“我是個外地人,父母雙亡、孤苦伶仃的,孤身一人來金陵投親,我不敢惹事啊,再說剛纔這兩人說的也有理,我就——”
聽到“孤身一人”四個字,沈今竹心裡有了譜,心想等我把這婦人和嬰兒送到安全地方,再回來想法子處置這個孤身一人的酸秀才,得逼得他不敢上門認親。
言罷,沈今竹揮起手中的鞭子,將馬車駛出巷尾。沈今竹坐在車轅子上問婦人,“你們小姐家在何處?”
婦人說道:“文昌巷崔家,我們老爺是金陵禮部的左侍郎。”
沈今竹脫口而出:“可是金陵崔打婿?”金陵傳奇人物崔打婿就是禮部左侍郎,當年幺女出嫁時打女婿一戰成名。
這倒黴女婿說起來和沈家還有點親戚關係,女婿姓劉,是誠意伯的二弟的兒子,誠意伯三弟的長女劉氏是瞻園的三夫人,和沈今竹的二姑姑沈佩蘭是妯娌關係。可是聽說崔打婿打歸打,對女婿的學問幫助頗大啊,崔打婿當年是探花郎,就是因爲有了這位探花郎岳父的嚴格管教和舉薦,這位崔打婿纔會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聽說劉家很感激這位親家,崔劉兩家來往親密,如今怎麼會反目成仇,要淹死崔氏生的女兒呢?
婦人嗚咽哭道:“我家老爺正是崔打婿!嗚嗚,我可憐的小姐啊,當初嫁到劉家,劉姑爺發誓一輩子對小姐好,房裡不會有亂七八糟的侍妾,我們小姐還當真了,懷了兩個孩子都不幸沒了,好容易生下一個女嬰,無意中聽姑爺和婆婆的對話,說劉家有洗女三代的說法,每一代的第一個女兒都要淹死獻祭,才能永葆劉家的富貴。我的老天爺啊,堂堂誠意伯府,文成公劉基的後代,居然把一個破道士的話當真了,淹死這個無辜的女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