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走便是大半日,卻是直接自夜裡到天明再到了黃昏,一路順利行來,倒也無事。謝昭言在車中備了乾糧,齊槿便和車伕分着用了一些。看那車伕憨厚質樸,倒也不像壞人,想到謝昭言那樣嚇他,齊槿心裡不由有些好笑,但同時卻也有些不忍。
因是傍晚時分,天色漸暗,但見四圍青山密林,渺無人煙,齊槿心知必不能在天黑之前趕到有人的鎮集之處了。又想到車馬已是行了這許久,並未怎麼歇息,無論如何是該休息一下了。當下便決定先暫不急着趕路,將就在這野外歇息一宿。
讓車伕將馬車停在了一棵大樹下,然後下車與車伕一起撿了些乾柴堆在一起點燃,燃起一個火堆,又和車伕分吃了乾糧,齊槿便靠着樹幹閉上眼睛。那車伕以爲他是累了,便對他道:“公子,您要困了想睡的話,還是去車上睡罷,外邊有風,容易着涼……”
其時雖已非夏時,但天氣尚暖,倒也不至於寒。齊槿目有感激,微笑道:“我現在還不想睡。而且,不是有火嗎?也不會冷。”
那車伕聽他如此說來,倒也不再勸。因夜漫山靜,便與齊槿聊起閒話來。齊槿本是安靜之人,因而雖是兩人相聊,卻大半是那車伕在說。那車伕說的也不過是些自己周圍之事,雖是瑣細,也無甚趣味,但那平凡小民的平凡生活卻讓齊槿聽得出神,不由生出一股豔羨,只覺那樣的親慈子孝,夫妻恩愛,鄰里和睦實在是一種珍貴的幸福,若是自己能有那樣的生活,便是辛苦,便是要爲生計奔波忙碌,應該也是滿足的罷……
這一來,不由自主便想起了那個人。想起自己說出那些殘忍話語時那人的傷痛,想起那人懇求自己和他一起回家時語中的顫抖,想起那人負傷野獸般跪在地上的孤獨身影,想起自己被楚哥哥帶走後那聲剜心般的悲嘯……心中一陣一陣的絞痛泛上,齊槿不由伸手輕輕按住胸口,無聲地喚起那個名字:“昊……”
昊,如果我告訴你,我的那些話都不是真的,你,還會不會再次相信我?
昊,我現在已經逃出來了,很快就可以回到你身邊了,你,還會不會再次要我?
昊,那麼多的事情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過去了,你,還記不記得那句誓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夜色深寂,心緒輾轉,悠悠神思也不知飄到了何方。火堆偶爾爆出劈啪之聲,火光在惘然的臉上跳動,而車伕卻已是蜷着身體在一旁地上睡着了……
齊槿將頭靠在身後樹幹上,輕輕闔上眼。
恍惚中,似是看到那人向自己走來,輕輕喚他“槿”;下一刻,他卻是用那麼悲傷的眼神看着自己,漸漸地消失,再也不見;又見楚哥哥眼神傷痛地對自己吼“爲什麼你就是不能喜歡我”;然後卻又好像聽見小瑾哀傷地問自己“哥哥,爲什麼你要搶去我喜歡的人”……
正神思迷糊時,卻又聽見有人在耳邊叫着:“公子!公子!”接着便覺到有人似在推他。齊槿驀地睜開眼來,見車伕一臉擔心的神色,不由問道:“怎麼了?”
車伕道:“公子,我好像聽到有馬蹄聲,好像有很多人正往這邊來。”因那車伕是睡在地上,又兼此時夜深靜寂,那馬蹄踏地,大地傳聲,車伕便覺察到了,而那聲勢實在有些駭人,因而他雖亦知那發聲之處離此地尚遠,但也不由有些驚懼起來。
聞言齊槿當下一怔,隨即卻是一凜,驀地想到一個可能,心中便是一跳。雖極力安慰自己未必便是那人,這人馬未必便是衝自己而來,但臉色卻仍是微微有些發白,當即道:“我們馬上走!”
那車伕見他神色不對,自然再不敢猶豫,扶着齊槿上了馬車,又滅了火堆,便駕了車往前疾行。好在其時雖是深夜,但月亮滿圓,月光明亮,倒也不至於看不清路。
就這樣疾行了一陣,那蹄聲卻似越來越近了,近得連坐在車上的齊槿似乎也隱有所感,心中不由一緊,但隨即便把泛上來的慌亂壓了下去,極力冷靜,急思對策。
馬車轆轆前行,那大隊的馬蹄聲卻是越來越響了,也可知,離自己越來越近……
雖只不過一日,那人未必便知自己往哪邊行,走的哪條路,況如此山林,那人也未必便會找到自己在哪一處,但到此時,齊槿卻再不存僥倖,只在心頭苦笑:那人本就十分厲害,又是皇帝,手下那麼多能人高手,又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微微閉了閉眼,齊槿撩開車簾讓車伕停了車。
車伕自是驚訝,他雖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但聽那駭人蹄聲追着自己而來,倒也心知不對,急要趕車,望能逃脫,卻不料齊槿突然要他停車,自是十分驚詫又十分不解。
齊槿溫和道:“那些人是衝我來的,跟你沒什麼關係,所以,你還是一個人走罷,我不想連累你。”
車伕驚道:“公子,那怎麼行……”
齊槿微笑道:“你不用擔心你身上的毒,其實那位公子是騙你的,他因怕你不將我送到目的地,因而騙你說你中了毒,其實那不過是一種特製的藥,對你身體並無害,那印跡不久也會自己消下去,所以你不用擔心。”
車伕當下目瞪口呆。齊槿卻是繼續道:“連累了你真是不好意思。現下我們便分兩個方向走罷,這樣也好分散他們的注意力,你也會安全一些。”想了想,又道:“如果你被他們抓到,到時候你便對那首領說,如果他敢傷害你,齊槿就一輩子不原諒他。這樣,他應該就不會對你怎樣了。”
車伕聽得怔怔的,但見齊槿神色又不像在開玩笑,耳聽馬蹄之聲震山而來,已是越來越近了,當下也不再猶豫,跳上馬車,正要前行,卻聽齊槿道:“你還是不要駕車了,自己逃罷,不然這麼大的目標,只怕很容易被他們發現……”
那車伕本也不是富裕之人,就靠那一倆馬車做生意維持生計,如何肯扔下這車?當下便搖頭道:“我不能丟下車。”想了想,又道:“況且公子你不是說那人不會傷害我嗎?那我駕車應該也可以將他們注意力引開的罷,這樣公子就可以自己快點躲起來了。”
齊槿不意他竟如此作想,當下一怔,隨即卻是感動油然而生。想了想,自包袱中掏出一大錠銀子塞到他手中,又朝他笑了一笑,再不說其他什麼,轉頭獨自向密林深處而去。
烏雲掠過月亮,投下一道道流動的陰影。密林森森,不時傳來一兩聲夜鴉的啼叫,不免令人覺得毛骨悚然。但齊槿卻顧不得這些,只快步走着,手腳被林間的荊棘掛出一道道血痕,隱隱作痛,卻也不管了,仍是急步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但齊槿卻清晰地聽得,那馬蹄聲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咬了咬脣,齊槿乾脆奔跑起來。但他到底荏弱,況又急行了這好一陣,腿上又被荊棘掛了多道傷口,因而雖是奔跑,卻是跌跌撞撞,好不狼狽。
耳聽蹄聲越來越近,直往這邊過來,聲若雷霆,震得整座夜山轟然作響,齊槿不由慘然一笑,卻並未停下腳步,仍是向前奔去。
在蹄聲已在身後只距約莫二十丈餘之時,齊槿停住腳,轉過身。
然後不出意外地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