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程婆子的話還沒說完,被潑了一臉一嘴的涼茶,臉上擦的粉被水衝花了,大半順着臉上的皺紋流進嘴裡,一股子奇怪的味道在嘴裡瀰漫開來。
“你以爲你家老四還是什麼香餑餑啊?就你家老二乾的那點事兒,十里八鄉還有誰家不知道?不是賭錢就是找女人,還每次都被人找上門來,家裡有多少錢能夠往裡添的?”程婆子徹底惱了,她各自沒有許老太太高,乾脆站到凳子上,指着她的鼻子噴得唾沫橫飛,“別人對你家現在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就只有我還念着以前交情上的面子,想來給你家老四說個媳婦,也算是我做個好事兒,積德行善,誰知道你還不領情!還不趁着現在趕緊定下來,以後怕是連這樣的都找不到……”
許老太太丟開茶碗,一把抄起掃帚,衝着程婆子就打:“你覺得好就給你兒子留着,少給我在這裡胡咧咧,滾,給我滾出去!”
“你、你怎麼打人呢!”程婆子的小腿被打到好幾下,疼得她呲牙咧嘴,知道許老太太這是下了狠手的,也顧不得再打嘴仗,連滾帶爬地從凳子上下來,一溜煙兒地跑出了許家。
許玲子還沒說人家,看到媒婆來自然都是要躲開的,誰成想在西屋這個做針線,就聽到東屋裡聲音有些不對,放下活計跑出來卻已然來不及了,眼睜睜地看着程婆子跑出院門。
她一把拉住跳着腳要追的許老太太,急道:“娘,你這是幹啥啊?”
“你、你別攔着我,看我今天不打她這個狗眼看人低的……”許老太太氣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個勁兒地喘粗氣。
許玲子費勁巴力地把許老太太拉回屋裡,跺腳道:“娘,你是咋想的啊?那可是媒婆,成天介走家串戶的,若是得罪了她,讓她出去添油加醋地到處一說,那咱家以後還做不做人了?”
許老太太剛纔光顧着生氣去了,哪裡想到了這麼多,聽到女兒一說,也後悔起來,伸手推着許玲子道:“那、那你趕緊去把人追回來,我給她賠禮道歉還不行?”
“人早就跑遠了,哪裡還追得回來……”許玲子被許老太太推出院門,左右張望,哪裡還看得到程婆子的影子。
許老太太懊悔得要命,頓時覺得渾身哪裡都不舒坦起來,午飯也丟開手不管,哼哼唧唧地回屋上炕躺着去了。
許玲子拿她沒法子,心裡擔心卻也已經無濟於事,只能長長地嘆了口氣。
老屋這邊鬧騰的時候,許老三和許諾諾正在里正家,聽洪雲招供。
“洪雲,你小小年紀怎麼就如此惡毒?你與許諾諾有什麼深仇大恨,要用這樣的手段對付她?”當着村裡幾位老人還有許老三父女的面兒,郭里正厲聲問道。
洪雲被捆在一把椅子上動彈不得,聽了這話冷笑一聲:“她害我爹被抓,還跟害死我孃的人多有來往,說不定她早就跟榮家勾結,害得我家家破人亡!”
聽了這樣的話,許諾諾忍不住開口反駁道:“你胡說八道,你娘過世的時候,我幾乎都不認識你家,更不知道你爹是哪個,在山上救人只是良心所致,何來跟榮家勾結?你家是有傾城美人,還是有傾國之財?害你對我有什麼好處不成?”
“你……”洪雲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乾脆一扭頭說,“我就是想弄死你,又能怎樣!原因是什麼,又有什麼要緊的麼?”
郭里正打了個手勢,示意許諾諾稍安勿躁,又問:“那這五毒蠱和人偶害人,你又是從何處學來的?”
“沒人教我。”洪雲梗着脖子道,“不過是小時候聽人當故事講起來,我當時也沒當真,聽着玩兒罷了。後來,我看着許諾諾天天在我眼前晃,心裡就跟貓撓似的難受,開始是絲絲拉拉的疼,後來每一下都是血淋淋的……當時我就想,我不能自己一個人痛苦,我要讓她也嚐到這樣的滋味,讓她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許諾諾被她幾句話說得後背發涼,心道還好她信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所以做了這麼多無用功,不然如果她就直接揣把刀子過來,趁自己不備捅上幾刀,那豈不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郭里正也聽得渾身都不舒服,連着喝了好幾口熱茶,把那股怪異的感覺壓下去,沉聲道:“那你說說,你是怎麼做五毒蠱的。”
“我只知道這東西需要物種毒物,蛇、蠍子、蜘蛛、蜈蚣和癩蛤蟆,蛇、蜘蛛、蜈蚣和癩蛤蟆都是我上山抓的,蠍子我實在找不到,最後去城裡買了個死的,心想大不了就當是被咬死了,只要被吃下去,應該也還有些功效的。”
洪雲面無表情地交代道,“第一次我好不容易把五種東西找齊了,都放在一個罐子裡,誰知道第二天打開一看,居然沒有一隻還活着的,全都死在裡面,我只好重新再費力去抓了一遍,這回運氣好,最後有一隻蜘蛛活了下來,只不過跟小時候聽的故事不同,它並沒有把其他屍體全都吃掉,但我覺得這就差不多了,然後我每天晚上,趁着我爺奶睡着之後溜出去,把罐子裡的東西扔一些到許諾諾家的水井裡。”
許諾諾雖然昨晚已經聽過一次,但現在再聽到,還是覺得十分反胃。
“頭幾天看她啥事兒都沒有,依舊活蹦亂跳的,我還以爲自己又失敗了,我就又上山去抓毒蟲。”洪雲朝許諾諾掃了一眼,眼中已經不僅僅是單純的恨意,看上去十分地糾結複雜。
“我平時上山都往南邊人跡罕至的地方走,但那天也不知爲何那麼巧,在山上遇到了許諾諾和、和另外一個人,我當時還以爲是被她發現了,沒想到她完全沒有察覺。我開始本來已經下山了,後來不知道怎麼想的,就又悄悄地溜回去,正好看到許諾諾暈倒,我當時心裡別提多高興了……”
洪雲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來的,完全沒有毒計得逞的興奮,反倒恨意更濃。
“我見她暈倒,想着應該是蠱毒起作用了,只要我繼續往她家水井裡下蠱,那她肯定活不了多久。”洪雲說到這裡,勾起右側脣角,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後來前天村裡開始設壇做法,我不知道會不會有所影響就沒敢再去,想等着七月半過了再說,誰成想晚上又看到許諾諾昏過去,我一時沒忍住,又怕隔得時間久了,之前做的都白搭了,所以等到後半夜,村裡都沒人走動的時候,又去了一趟他們家,誰知道這次……”
許老三聞言道:“七月半我家剛剛祭祖,定是祖宗保佑,讓我們抓住你這個不知悔改的惡毒之人。”
洪雲的神色瞬間有些茫然,但很快卻又冷漠下來,毫不在乎地說:“既然被你們抓住了,那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就是了,至於其他,也用不着多說了。”
孔老爺子實在聽不下去了,用力一拍身邊的小几,指着洪雲的鼻子道:“這種話你也好意思說出口,你爹已經沒辦法在你爺奶身前盡孝了,兩個老人一把年紀了還要種地做活,還不都是爲了讓你過上好日子,誰知道你非但不知道感恩,不替你爹好好孝順爺奶,反倒滿心都是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可憐你爺奶一把年紀了,非但享不到福,還要跟着你操心,你奶奶自從昨天知道你做了什麼,然後就一直在哭。”郭里正也很是痛心地說。
聽到這幾句話,洪雲的臉上露出悔恨的神色,剛纔裝出來的冷漠瞬間分崩離析,眼圈慢慢發紅,淚水漸漸在眼眶裡打轉,最後順着臉頰蜿蜒而下。
她哭起來也很是壓抑,牙齒緊緊咬着下脣,似乎不願意發出聲音來,雙手在身側緊緊地捏着拳頭,整個人都劇烈地顫抖起來,而淚水越來越多,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郭里正衝自己兒子使了個眼色,郭老大轉身出去,很快就把洪雲的爺奶帶了進來器。
“雲兒,我的雲兒啊!”洪老太太撲上來,先將洪雲仔細打量了一遍,似乎在分辨是不是自己做夢,然後把洪雲一把摟進懷裡,上下摸索着問,“雲兒啊,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洪雲哭着搖搖頭,也想伸手回抱住洪老太太,但是她的胳膊被緊緊綁在椅背上,絲毫動彈不得。
她用力地掙扎,繩子在胳膊和手上留下一條條紅印。
洪老太太心疼得不行,伸手摟住洪雲,一疊聲地說:“雲兒,你別亂動,你看,都弄傷了……”
她摟着孫女哭了半晌,心疼得不行,隨後才忽然想起什麼,轉身直奔許諾諾過來。
許老三猛地緊張起來,把女兒護在自己身後,緊盯着洪老太太,看她到底是要做什麼名堂。
沒想到洪老太太過來,撲通一聲跪在許老三和許諾諾勉強,一邊磕頭一邊乞求道:“我家雲兒年紀小,娘剛沒了爹又出事,一時間想岔了心,求你們大人有大量,饒過孩子這一回吧,我給你磕頭了。”
洪雲看到這一幕,頓時瘋了似的,一邊劇烈地掙扎,一邊尖聲嚷道:“奶,你起來,你別求他們,你起來!”說到後面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你起來啊……起來……”
洪老爺子先前一直佝僂着身子站在角落,此時也默默地走上前,跪在老伴兒的身邊,跟她一起磕起頭來。
許老三和許諾諾都急忙避開,不管對洪雲有什麼怨恨,看到這樣兩個悲痛憔悴的老人,任是誰都無法狠下心來。
郭老大趕緊過來,跟許老三一起把兩個老人扶起來,安置在椅子上坐好。
“叫你們出來,是因爲洪雲已經把事情都交代了,你們這樣是做什麼?這件事如今已經大致清楚了,接下來就研究一下,該如何處置洪雲吧!”郭里正清了清嗓子,扭頭看向許老三,“你們家有什麼意見?”
許老三讓自己硬起心腸,不去看洪家兩個老人,聲音卻斬釘截鐵地說:“雖說洪雲還是個孩子,但我家諾諾比她年紀還小,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們做父母的心裡是什麼滋味?我也不提什麼額外的要求,只要里正能夠秉公處理,嚴懲罪人就行。”
郭里正自己拿不定主意,乾脆跟幾個老爺子到裡屋去詳加商議。
“如今事情已經都清楚了,幾位長輩覺得,應該如何處置比較妥當?”
孔老爺子依舊是第一個開口道:“自然是按照一貫的規矩來處置,巫蠱之事,必須堅決禁止,絕對不能姑息。”
其餘幾個老爺子都跟着點頭稱是,馮老爺子慢悠悠地說:“是啊,這裡頭有些事兒,可能你都不是太清楚。其實巫蠱這種邪物,咱們這邊古來是極少有的,但是在我剛記事前後那會兒,村裡有個出去闖蕩的後生,娶了一個苗疆那邊的媳婦回家,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新嫁娘一身兒苗疆那邊的衣裳,上頭的花繡得滿滿的,頭頂、脖子、手腕什麼的,都掛着許多銀器,當時那會兒日子可比現在還苦一些,簡直是晃花了全村人的眼睛。”
“是啊,而且那個新媳婦生得特別好看,比全村兒俊俏的姑娘和媳婦加起來都好看,她還是個爽快的人,平時跟人相處都大大方方的……”孔老爺子抽了兩口煙,嘆了口氣也插話道,“唉,這人啊,不能啥都太好了,都太好了就容易遭人嫉妒,然後也是趕巧了,她嫁過來的第二年,霜下得太早,地裡的莊稼還不等灌漿就都被霜打了,村裡好多人家幾乎顆粒無收,一年的辛苦全都白費了,沒多久就開始有人家裡揭不開鍋了。”
“那會兒也不只是什麼人,在背後開始嚼舌根子,說咱們這裡風水一直很好,往年極少有災荒,如今這個苗疆的女子剛娶過來,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兒,肯定是她帶來的厄運。”孔老爺子說到這兒,神色一片沉重,沉默片刻才接着說,“開始還只是一些人在背後說閒話,後來就變成當面惡語相向,最後甚至鬧着要把他們夫妻趕出村子。”
郭里正對這段往事略有耳聞,但也只大概知道是因爲災荒,後來起了紛爭衝突之類,從來不知道里面還有這麼多的內情,聽到這裡不由得咋舌:“原來是這麼個緣故,唉,這件事的確是村裡人做得不厚道,但這對夫妻當時若是直接離開村子,後面興許就不會發生那麼多事兒了。”
“那個後生當時父母已經都過世了,村中不過有些叔嬸之類的親戚,所以也並不是太過留戀,開始也答應了要離開,但是將走之前,發現媳婦有了身子,那年冷得極早,十月中的時候大學都已經封了山路,他當時去求村裡的人,說能不能讓過了這年再走,但是村中的人堅決不肯,最後大半個村子的人衝到他家去,連打帶砸的,最後不知誰從箱子裡翻出那媳婦陪嫁的全套銀飾,人們頓時就都瘋了,把東西搶了一空,然後下着大雪的半夜裡,把小夫妻二人趕出了村子。”孔老爺子使勁兒抽了幾口煙,眼底透出深深的恐懼,抓着菸袋的手也微微有些顫抖。
馮老爺子見狀,就接過來繼續說道:“孔老哥比我長几歲,當年已經懂事了,見到那樣的情形,肯定是……唉,我來接着說吧,我這些都是後來聽我大哥說的,若是有哪裡說得不對,孔老哥你再給我指出來就是了。”
孔老爺子點了點頭,神色有些疲憊地將身子靠在椅背上,微微耷拉下眼皮遮住了眼神,只有不時抽動地雙頰,透露出他不平靜的內心。
“小夫妻家裡被搶了一空,連犁地的牛都被就地殺了分肉,連棉衣和被褥都沒留下,最後那男的把家裡能找到的衣裳布頭,全都裹在自己媳婦身上,自己用爬犁拉着媳婦,踩着沒膝的大雪離開了村子。”馮老爺子也有些難以控制情緒,喝了口茶繼續道,“路上出了什麼事,大家都不太清楚,只知道那男人死在了路上,後來聽家裡大人說,是又累又餓加上雪地難行,一腳踩空滾下去摔死了,女人不知是受驚了還是怎麼,孩子也沒保住,男人又沒了,我也不知道她當時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村子那段時間的氣氛十分奇怪,那些搶到銀器的人,拿着東西出去典當或是換吃食,這時候才知道,那些首飾根本不是純銀的,而是苗疆那邊的一種秘銀,根本不值什麼錢,更換不來什麼東西,有些人開始覺得愧疚,也還有些人覺得心裡不平衡,當時村中稍微有些家底兒的人家,要麼天天閉門不出,要麼乾脆就去臨近的親戚家躲避一下,都不敢在村裡出現,生怕也遭到同樣的厄運。”
“直到進了臘月,村裡也沒有半點兒過年的喜氣兒,吃不飽飯的沒錢過年,吃得飽的不敢過年,所以整個村子天天就死一樣的寂靜,白天連個人影兒都難看見。結果就在小年這天,那個苗族女人突然回村了,大冷的天兒,穿着她嫁到村裡時候的那件苗疆衣裳,赤着雙腳踩在雪地上,從村頭開始一家家地敲門,也不罵不鬧,只說自己要回苗疆了,過來拜個早年道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