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微嘆, 他最開始只是靈光一現想騙個妹妹來過過癮,後面越玩越大,他被迫騙蔣太后, 現在還要騙母親和家人。陸珩短暫地愧疚了一下,就面色不改地說道:“說來是我不孝, 還請您原諒。”
範氏聽到這裡,意識到情況不簡單, 臉色微微變化:“怎麼了?”
“我本來想爲父親守完三年孝期, 但是去年遇到一位女子, 甚爲合意。父親孝期未過, 不宜聲張, 所以我暫時以妹妹的名義將她帶在身邊, 想着等守孝結束後再完禮。”
說實話是不可能的,範氏臉上藏不住事,最多一個來回就能被王言卿看出端倪來。陸珩只能再編一套說辭,利用王言卿和範氏的信息差, 暗暗引導兩方表現出最合理的舉動。
陸珩知道這樣做非君子之爲, 但沒關係,他又不是君子。
範氏聽到陸珩的話暗暗鬆了口氣, 她先是嗔怪,隨後大喜:“你這個孩子,我還以爲出什麼大事了呢。前段時間你嫂嫂還和我說,你一個人獨來獨往總不是事,只不過礙於你不願意, 家裡也不好催。雖說守制爲孝, 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父親在世時就一直不放心你, 你趕緊完婚,他九泉之下得知才能真正安心。”
範氏完全不覺得陸珩在孝期內思量婚事算什麼大問題。守孝是禮教要求,但是對於長輩們來說,兒女趕緊結婚生孫子,遠比茹素哭墳什麼的實際多了。
陸珩的婚事是範氏多年心病。早在陸珩十七歲的時候,範氏就張羅着給陸珩擇婦,但那時陸珩忙着考武進士,之後又去冷觜關和韃靼人打仗,立下軍功後一門心思在錦衣衛中忙。範氏和陸鬆幾次提及成家,都被陸珩拒絕了。
那時候範氏和陸鬆還不知道陸珩未來會有這麼大的成就,小兒子無心成婚,夫妻兩人都有些愁。再然後就碰上守孝,無論範氏願不願意,陸珩又得耽誤三年。
眨眼,陸珩都二十三了,這個年紀還沒有家室,在同齡人中簡直是異類。像他們這類世襲家庭,兒郎一出生,日後的前程基本就定了,最晚十七八就會和差不多家境的小姐定親完婚,等過了二十歲兒子都能上學堂了,但陸珩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
範氏知道陸珩是怕危險,但是,她這個當母親的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生怕陸珩是因爲某些其他原因。
幸好,他是正常的,之前不娶妻只是不想娶。如今陸珩終於開竅了,範氏哪會有什麼意見,簡直恨不得按着他立刻成禮。就算陸鬆泉下有知,也會催着陸珩趕緊完婚的。
範氏心裡放下一塊巨石,緊接着,好奇心佔了上風,疑問一個接一個冒出來:“是哪家姑娘?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父兄何人?”
陸珩脣邊含着淺笑,僅把最簡單的信息透露給範氏:“她姓王,叫王言卿,你們叫她卿卿就可。她是大同府人,父親祖父都在戰場上身亡了,我見她有緣,就帶了回來。只不過去年我疏忽了,害她被政敵圍攻,不慎撞到了頭,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我很是愧疚,懇請母親體諒兒子,以後見了她,不要問過去的事情。”
陸珩這番話說的情深意切,範氏聽了不由酸楚。父兄身亡,家裡即便有產業也傳不到女子身上,看來這個姑娘沒什麼助力了。
範氏對此倒不太在意,陸珩拖到二十三還不肯成婚,如今終於動了心思,別說只是一個孤女,只要是個女人範氏就滿意的不得了。
範氏並沒有糾結王言卿的家世,反而問:“她以前的事都忘了嗎?嚴不嚴重,還能治嗎?”
失憶這種病稀奇,範氏如今只聽過這一例。範氏試着想了一下,要是她一覺醒來半生皆忘,恐怕連自己出門都不敢。一個女孩子無家無族,本來就夠苦了,竟還沒了記憶。
範氏光想想都揪心。
陸珩說:“我給她找過許多名醫,但郎中都說這種病治不了,只能耐心陪着她,讓她慢慢恢復。母親,兒子在此請求您一件事,勞煩您回去後和長兄、長嫂說一聲,只把卿卿當我們自家女兒對待就行了,旁的話什麼都不要說,也不要問她的來歷。我帶着她慢慢尋醫問藥,等恢復後,再來給長兄、嫂嫂補見面禮。”
範氏知道陸珩素來好強,哪曾這樣求過別人?範氏心酸,當即應承道:“好,我會提醒他們的,保準不會嚇到她。那她一個人都不認識的話,平時行事……”
陸珩明白範氏的顧慮,當即說道:“她只是不記得過去,其餘和正常人無異。她的衣食住行自有我來安排,母親和長嫂知道這件事就行了。”
範氏無形鬆了口氣,病這種事由不得人,失憶不是姑娘家的錯,但如果連獨自吃飯、走路都不行,恐怕有些麻煩。幸好王言卿不是癡兒,雖然以如今這副情況,就算陸珩喜歡上一個癡傻兒,他們也得認。
陸家是錦衣衛世家,但陸珩的成就已遠遠超過陸家歷代祖宗,祖輩們的官職加起來也不如陸珩一個人的大。陸珩想娶什麼人,願意和家裡說是敬重範氏這個母親,範氏同不同意根本無關緊要。
範氏從小就由着陸珩做主,自然不會再這種地方違逆兒子。她一口應下:“你放心,我明白的。女子在世上本就不容易,她一個姑娘家孤苦伶仃又沒了記憶,更像是浮萍一樣。你要多照顧她,多尋醫問藥,趕緊讓她恢復記憶纔是。承天府近兩年來了幾個郎中,聽說醫術還不錯,要不,我把郎中請過來給她看看?”
陸珩剛纔那一番話把範氏聽得又心酸又動容,範氏哪能知道,這是陸珩編出來騙她的。陸珩說着感人肺腑的話,內心卻毫無波動,他巴不得王言卿永遠不要恢復記憶,怎麼會給她問醫抓藥呢?陸珩微微笑着,說:“謝母親好心,您把名字給我,我派人去問問。”
範氏一聽,壓根沒有懷疑,立刻讓丫鬟將店名地址交給陸珩。母子兩人說話的功夫,王府正殿已經到了。陸珩適時打住話題,扶着範氏進內。
正殿上上下下都守着陸珩的人,錦衣衛見了陸珩全都肅立行禮,守在殿門前的太監也主動走下臺階,笑着給陸珩問好。陸珩淡淡點頭,臉上是見慣了大場面的淡然。範氏親身經歷,愈發驚心於兒子權勢之盛。
東西廠和錦衣衛那可是死對頭啊,如今,竟然連皇帝身邊的太監都對陸珩畢恭畢敬。
範氏心裡既喜又憂地嘆息一聲。
覲見的臣子已經走了,皇帝在內殿休息,聽到範氏來了,連忙讓人帶進來。
宮裡早就知道範氏要來,範氏曾經是皇帝的乳母,和外臣不一樣,所以皇后、德嬪和端嬪都在。範氏給皇帝行禮後,皇后帶着妃嬪上前,給範氏行了半禮。
雖然範氏避開了皇后的禮,但這個面子張皇后一定要做。乳母是宮廷規矩,無論是皇后妃嬪還是王妃公主,沒有人親自餵養孩子,這被視爲極大的失禮。新生兒甫一誕生就要請乳母。
乳母和嬤嬤有着根源上的差異,嬤嬤是伺候人的奴僕,而乳母是請來教養皇子龍孫的,容貌、品行、家世都要精挑細選。有時候小皇子和乳母相處的時間比正經母親還長,在宗室中的地位舉重若輕。
吃奶時候的烙印不可磨滅,哪怕多年未見,皇帝見了範氏還是油然生出一種親近之意,連忙讓人給範氏搬座位。範氏推拒,最後虛虛搭了個角,詢問皇帝這些年的起居。
對皇帝而言,母親這個形象分爲兩部分,剛強可敬這一部分屬於蔣太后,而溫柔體貼屬於範氏。皇帝剛剛喪母,如今聽到範氏溫聲細語,心中熱流滾滾。
皇帝說:“朕在北京有陸珩幫襯,一切都好。您住在承天府,山長水遠,未免太孤單了。不如您搬回京城吧?”
皇帝和範氏說話,陸珩就站在範氏身後,默然不語。這些話事先沒有商量,但陸珩並不擔心,範氏和皇帝再親厚,也分得清誰纔是親生孩子。
範氏搖頭,說道:“妾身老了,終究習慣不了北邊的氣候,就在老家住着挺好。在這裡妾身每日看着興王府,就像您和蔣太后還在一樣,妾身心裡安心。”
皇帝聞言心酸,不再強求。皇帝看着狡詐多智,其實是個很念舊情的人。他很能理解這種葉落歸根的心情,蔣太后雖然嫁到安陸,但原本就是京城人,晚年回到北京並無不適。範氏卻不一樣,她是土生土長的安陸人,不願意離開故土再正常不過。
範氏說這些話半真半假,她一方面不願意背井離鄉,另一方面,也是避災。
遠香近臭,她離得遠遠的,皇帝纔會永遠惦記着幼年的好,陸珩也能安心在京城拼殺。範氏不願意這樣想,但萬一陸珩出什麼事,範氏和陸玟遠離京師,就是給陸家留下的最後一絲香火。
範氏又和皇帝說了些家常話,她看着皇帝臉色,不無欣慰地說道:“皇上這些年越發朗健了,氣色比剛去京城時強了不少。太后在天有靈,也能安心了。”
皇帝身體弱,一直是他們這些近臣的心患,幸好燭火雖弱卻連綿不絕,皇帝幾次歷經險境,每次都能奇蹟般轉危爲安。皇帝也覺得自己身體強健很多,面有得意道:“天師授道有方,朕修煉起來頗有心得。還有陸珩,這次失火,多虧了他在。”
陸珩拱手,垂眸說:“這是臣應該做的。”
範氏不知道火災細節,但是僅憑書信上寥寥幾語,已經把她嚇得不輕了。範氏嘆道:“多災多福,經過這一災,以後便順遂了。”
皇帝聽着這些話十分熨帖,他又和範氏說了一會話,天色漸暗,範氏主動告退。皇帝今日接見了許多人,確實有些累了,他沒有挽留,而是對陸珩說道:“你也好些年沒有回過家了,今天不用守着,早點回去吧。”
陸珩自十一歲上京後,再沒有回過家鄉。皇帝回到他們家的王府懷舊,陸珩也要和家人說說話。皇帝主動給陸珩放了假,陸珩謝恩,但出來後並沒有着急走,而是先派人送範氏回去,自己親自去檢查興王府的佈防。
陸珩一樣樣巡視時,有人默不作聲走到陸珩身後,在他耳邊低語:“都指揮同知,已經安排好了。”
陸珩從正三品升到從二品,官銜和俸祿漲了,但職務並不變,依然握着南鎮撫司指揮使實權。陸珩輕輕點頭,又把剩下的路線檢查完,這纔有條不紊出府。
陸珩沒打點好之前,肯定不會放王言卿回陸家,要是他母親或者長嫂一句話問錯,陸珩就全暴露了。承天府有的是地方,陸珩先將王言卿安置在一間清淨的院子裡,等祖宅的破綻都處理好了,才帶着王言卿回家。
陸珩在聖前伴駕,講究極多,這種臨時中轉的情況屢見不鮮,王言卿一點都沒起疑。她輕輕鬆鬆在院子裡休息,等天色微暗時,陸珩親自過來,接她離開。
王言卿不知爲何有些緊張,問:“哥哥,我們這就要去見伯母嗎?”
陸珩瞥她一眼,笑道:“還叫伯母?”
王言卿紅了臉,咬着脣不知說什麼。陸珩握緊她的手,主動解圍道:“沒關係,我不逼你,你想叫什麼都可以。母親得知你失憶後很過意不去,這幾日覺都睡不好。說來說去這都是我的錯,等一會回去別提過去的事了,省得她難受。”
王言卿哪有不允,立即點頭:“好。”
興王府離陸家祖宅不遠,馬車很快就到了。陸珩回來時沒提前通知,沒有人在門口迎接他們。陸珩當然是故意的,他繞開人羣,親自帶着王言卿往自己十一歲前居住的院子走去:“父親去了京城後才接你回來,所以安陸沒有你的房間。我常年不在,祖宅里長嫂當家,不好給長嫂添麻煩,這幾日委屈你和我住了。”
陸珩總是有能耐把私心說得冠冕堂皇。王言卿明白他這些小心機,竟也不覺得不妥。
大概因爲,這就是陸珩吧。
王言卿藉着走路的機會悄悄打量四周,這處宅子比京城陸珩的宅子佔地大,但裝飾不如京城華麗,處處透着一種歲月的古樸。王言卿想到足足有六代人居住於此,在她還沒認識陸珩之前,他就在這個地方出生、長大。
她心中生出些難言的感覺,悄悄拽住陸珩的衣袖,壓低聲音問:“哥哥,我完全不記得伯母和大哥了……”
陸珩聽到王言卿喊陸玟大哥,眉尖不受控地跳了跳。那一瞬間陸珩無比慶幸他誘哄王言卿改了稱謂,要是現在她還叫他“二哥”,陸珩非得嘔死。
陸珩溫和笑着,另一隻手卻將王言卿握緊:“沒關係,有我呢。你以前和長兄不熟,平時都跟着我。”
“是嗎?”王言卿認真詢問,“哥哥,除了你,我還和誰比較親厚?我失了憶,得趕緊和人家說清楚,要不然引起誤會就不好了。”
陸珩微笑:“都不熟,只有我。”
王言卿懷疑地挑起眉:“是嗎?”
“是的。”陸珩說,“你年紀和長兄相差太大,你來的時候,他都快娶妻了,和你能有什麼話說。我們家除了你沒有女孩,你可不是隻能跟着我。”
王言卿想到陸珩是家裡幼子,就這樣都比她大五歲,一時覺得完全能理解。陸珩瞥到王言卿的表情,突然伸手放在她腰上,暗暗擰了一把:“想什麼呢?”
陸珩下手很有技巧,王言卿冷不防被他扣住,都差點叫出聲來。她強行忍住,恨恨瞪了陸珩一眼,卻不敢說。
陸珩確實比她長了五歲,她又沒說他老。
陸珩忍下這口憋屈氣,心想不急,晚上再算賬。他依然微笑着給王言卿介紹陸家人口情況:“家裡人丁很簡單,母親範氏性情敦厚,已不管事了;長兄陸玟娶妻楚氏,膝下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名陸湛;長嫂楚氏是承天府衛鎮撫的女兒,和長兄是娃娃親,如今管着全家生計,還算好相處。”
陸珩大概介紹了陸家的情況,王言卿趕緊記下。她默默背誦,內心有些喪氣:“朝夕相處這麼久,而我一個都不認識了……”
陸珩含笑摸了摸她的頭,道:“沒關係。”
他們也不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