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木,與我同車。”
薛恆和張佳木回到車駕一邊時,太子等人亦是準備停當。天子與太子,親王,公侯伯的車駕都有詳細的規定。朱元璋雖然是農民出身,但在建國之初最重視文教禮儀的建設,各種規定極爲詳細完備,特別是在禮儀上,揖讓多少次,差多少品級還禮或是怎麼還禮,或是不還禮即可,簡直是詳細備至。
太子的車駕,自然也是次天子一等,超於親王,而與太子同車,則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榮耀。
張佳木自然高興,此生此世此時,能到如此地步,也是當真不易。
“上去吧。”
薛恆推他一把,笑着道:";人臣當然不能和太子同車,不過,今天事出異常,相信不會有什麼人糊塗出來說昏話。”
“這,”張佳木躊躇道:";是有些逾制無禮。”
“張卿,”太子在高大的安車上向着張佳木笑道:";現在扭捏着做什麼?昨夜張卿你可是把孤寢殿大門一腳踹開來的,若說是無禮,這可是大不敬,足夠族誅了。”
雖是玩笑,在場的人都是嚇了一跳。誠然,事急從權,不過太子所說的罪過,倒也真的不能算小。
張佳木面色從容,跪下請罪道:";殿下恕罪,當時是臣太無禮了。”
“哎,”太子在車上亂擺一通手,圓圓的臉上滿是不以爲然之色,他道:";現在還說這些,真是叫人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昨夜不是耐卿相救,今早孤已經不知道是哪裡做鬼了,現在提這個,又復何益?”
“是,殿下是大有福之人,斷然不會傷於區區火患。”
“不是這麼說。危難見人心,老實說,我被困火場裡的時候,第一個想到能衝進來救我的,也就是你了。”
說到這,太子已經頗動感情。他被救出之後,情緒一直有點萎靡不振,大家都知道他是受驚過度,也就不敢怎麼說太子說話,到了此時,太子見了張佳木出來,又是回宮在即,精神倒是有點亢奮起來。
做爲儲君,能和大臣這麼說話,就是極爲推心置腹,你我相稱,已經是略脫形跡了。
“總之,”太子總結道:";今日孤能給卿的,就是同車之賞。更多的,只有父皇能賞你,嗯,佳木,你懂得麼?”
太子的意思,簡直就是呼之欲出。他現在不過是太子,不論哪朝哪代,太子總是處在一個尷尬的地位上。雖然太子現在對張佳木感激如狂,可以用同車同榻的方式來表示這種感激和信任。不過,更多更實惠的賞賜,那就得皇帝做主,太子也無法可想。
雖然是在婉轉解釋,但太子的心思也是說的很明白了,身爲儲君,當然不能和江湖豪傑一樣,拍着胸脯說什麼將來富貴共享,但意思,在場的人卻是聽的明明白白了。
幾乎是所有的人都用豔羨的眼神看着張佳木,對儲君和將來的人君有救命之恩,這就是把一道道的免死金牌掛在身上,這玩意,可比什麼免死鐵券管用的多,終當今皇帝和太子之世,張家榮寵不衰,除謀反大逆外,已經沒有什麼事能攻倒張佳木了。
“來來,上來。”太子知道張佳木的身手,也不叫人幫手,只是在車上不停的招呼着。
“去吧。”這一次不是薛恆,卻是忻城伯趙榮老頭兒,見張佳木回頭,老頭兒展顏一笑,道:";佳木,這也是你應得之榮,上去坐坐,也沒有什麼。”
“是,那晚輩就僭越了。”既然連忻城伯都沒有什麼說可說,張佳木咬一咬牙齒,從高可一人多的車駕邊上幾下就攀了上去,到得車上,一眼看過去,忻城伯與薛恆等人就顯得矮小了許多,其餘的千多隨駕衛士,朝官,武臣,都猶如一隻只大型的螞蚱一般,只是穿的五顏六色,有人戴烏紗帽,有人戴折上巾,有人是樑冠,也有人是穿着正經的官服,頭頂展腳襆頭,一晃一晃的,從上望下,看的甚是好笑。
“張卿,這一次真虧你了。”上車之後,太子果然在座位上空了一塊出來,拉着張佳木坐下,小小年紀此時卻是一臉的肅然之色,太子道:";聽說我出事的時候,我想內廷怕是亂成一鍋粥了。我的父皇,怕是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再立誰爲儲君”
張佳木倒不提防他說起這個,環顧左右,卻是一個人也瞧不着,只有幾個御者在前頭,但隔的較遠,太子聲音也不大,估計是聽不着。
當下便訕笑道:";殿下,說的也太過了。臣想,皇上不至如此,父子天性,怎麼能這麼就抹殺的乾乾淨淨呢。”
太子噗嗤一笑,向着張佳木道:";人都說你向來不虛言矯飾,今天我算是明白了。”
雖然他年紀還小,聲音中卻盡是感慨滄桑之意,因又向張佳木道:";父子天性,你說的是。我畢竟也是父皇的兒子,說一點不惦記我,也不盡然。不過,我敢說,父皇心裡想的更多的就是我留下的儲位,這,纔是真教他頭痛的事。”
張佳木默然不語,這一件事,說的越多,似乎錯的越多,倒不如默不置一詞,由得太子自己發揮,小小孩童,不過是劫後餘生,有點感慨,沒有什麼太深的用意。
果然,太子說了一會兒,終於哈哈笑將起來:";我料想崇王他們,倒未必有太深的心思。他們沒經過什麼事,我十歲的時候,已經能想不少事了。這幾個弟弟,還是小孩一樣。後宮嬪妃,心思熱辣辣的怕是有不少人,我那個親孃,怕是慌了手腳了。不過,都沒有什麼了,我平安無事,嗯,張卿,說到最後,還得是說,全是靠你啊。”
張佳木心知太子受刺激有些過,於是輕咳一聲,道:";殿下,仔細失儀。”
一語提醒,太子的狂態果然收斂了很多。畢竟,他現在就要回宮,又得見自己那位威嚴備至的父皇,現在,還沒有到他可以縱情大笑的時候。
“唉,”太子有點小難堪地向着張佳木道:";總之,我會向父皇陳請,給卿重賞。”
說到這,太子有點眉開眼笑,想了一想,便又道:";你的官職,爵、勳位,都無可再加了。我想父皇也不會願意在你這個年紀給你封爵,我看,多半是多賜你莊田銀兩,再加個宮保銜頭,也就是了。”
“怎麼賞賜,都是君恩。”張佳木倒也沒有避諱這個話題,只是答道:";太子說的對,再賞我官職權位,我反而不能自安了。再說,我與殿下君臣遇合,也還有好幾十年,總得有些進步餘地纔好。不然的話,賞的太多,過猶不及,將來臣亦難以自處。”
“是是。”太子雖然年幼,政治上的事已經是知道的七七八八。張佳木的話,真的是一點不加虛飾,說的簡直就是他想說的,既然對方如此明白,太子感覺簡直了卻了一樁大心事。本來,對他個人的事要動搖最近正在平衡中的朝局,太子心中也頗不自安,生怕父皇對自己有什麼不好的觀感,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太子在皇帝心裡不是怎麼受寵,這一層他自己心裡也是清楚的很,這一下很好,張佳木不僅救了他,還主動替他消解麻煩
感動之下,太子握住張佳木的手,輕輕搖動,只道:";卿放心,孤絕不會忘記今日此時。”
他小小的圓臉上滿是誠摯之意,身爲儲君能如此直白的說話,也是真的很難得了。
“臣惶恐。”
這一次張佳木不再說什麼了,但他亦沒有真的與太子並肩坐在一起,他向前一步,盤腿坐在車內太子座位的前端,這樣一來,車下人一看就知道尊卑高低,說是同車同座,其實倒是和一個御者差不多。
“這年輕人,當真厲害。”
趙榮推張佳木上車的時候,倒未必是全安好心,這一層,他自己的內心深處都未必明白。但在此時此刻,看到年輕的翰林學士崔浩對張佳木的動作頻頻點頭的時候,趙榮才悚然心驚,知道自己剛剛並不是純然的好意。
但此時此刻,一切的感慨對張佳木全無意義,他盤腿坐於太子之前,這個龐大帝國未來的君皇就在他的身後,彼此充滿信任。
而這一切,並不是上天賜給,卻是他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放眼看去,衆人渺渺,自己卻如同坐在雲霧中一般,這種心境,想來是多年之後,猶有餘味可尋。
當然,對他來說,這只是一個發端,將來如何,還要繼續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石亨,曹吉祥,龐大的文官集團,這個帝國的頹勢如何挽回,如何開千年之盛事
這些在之前張佳木想也沒想過的問題,現在卻一個一個的在腦海中盤旋開來了。當然,現在的路仍是一步步的走,在他身後,太子用着與十二歲少年不相稱的成熟和老練頗具威嚴的令道:";車駕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