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這麼一通數落,萬通也是覺得沒勁的很,再想來日前途大好,不覺也是心花怒放,看這些粗俗武官也就沒那麼刺眼了。
當下便等那武官方便了,然後相與一起,重又回到花廳中去。
他們在一起說話,不防卻是被一人在隔壁聽了去。
那人也是有酒了,喝到了足七八分,頭重腳輕,也是在牆角方便,聽到了萬通與那武官的對話,當下便搖頭罵道:";萬小舅子他孃的也能辦什麼正事?還值當勸他”
他說話聲音不小,原也不曾提防什麼,不過萬通兩人沒有在意,卻也不曾聽到。
那人見無人回話,便嘀咕道:";他孃的,狗眼看人低,你是不曾上任的國舅,老子卻是太保的親舅,相與個邊軍百戶就張狂,果然沒成色。”
他罵了兩句,想起自己原本在錦衣衛混事,後來外甥幹了指揮,卻把自己轉到了府軍前衛,好歹補了個百戶,算是外甥沒有忘本,也省得家裡的lapo子嘀咕。
不料這陣子改革京營禁軍制度,闔城武官全部重新考覈。
可憐徐勝真真是文不成武不就,新軍制下他若是能識得字,懂得軍法,甚至是金鼓旗幟之事,也好歹能混下去。
要不然懂得算賬,也能任禁軍後勤軍官,有張佳木的面子在,稍微能提起來,人家也不會來爲難他。
張佳木便是秉公執法,也斷然不能真正爲難自己的親舅舅。
不過徐勝實在是一無是處,考評下來,自然是下下評。這一下要麼辭職,要麼就得調外任。
徐勝家族和張佳木家族一樣,從高祖那輩起就在京城居住,那會兒京師還叫北平,然後改行在,再改京師,一晃近百年下來,根深蒂固,也實在是故土難離,只能領了一百二十兩的遣散銀子,就此當了大頭百姓。
以當時的物價來說,這銀子也是一筆財注,畢竟不是拿絹布或是糧食抵充,而是實實在在的白銀。
買田地耕牛也儘夠了,好歹能做個小地主,要不然當本圖利,做起生意來也很不壞。
但京師武官世家,皇糧吃慣了,誰又願意弄別的營生?一年好歹幾十石米,還有皇賞的銀子布匹鞋子,京師武官關係皇室安危,待遇向來就不壞。
這一下開革,自己沒了收入不打緊,以後子孫後代的前程也算完了
最叫人反感之處,就在於此了
大明的武官是正經的世襲制度,這一次查覈的武官幾乎全部是這種世家出身,有的是永樂年間跟隨燕王,後來在京師京衛中任職,子孫相襲。
有的則是洪武年間的南京諸衛武官,後來被調至北京。
更有的還是吳元年的從龍勳舊人家,世襲已經超過百年以上了。這樣的武官人家傳之多年,一朝被革,當然怨氣沖天。
對這種報怨,張佳木只是報之以冷笑:";若是真的把祖宗血戰功勞放在心上,而不是掛在嘴上,他們考覈就該通的過。滿嘴對不起祖宗,現在上不得馬,開不得弓,問問他們,他們的祖宗是這個樣子不?”
結果當然不能說一樣,明初時別的不說,徐達和常遇春苦練出來的騎兵完全能橫掃沙漠,與王保保在西北練出來的蒙古鐵騎對戰疆場而絲毫不吃虧,後來裝備更強,以騎兵對騎兵,打的蒙古人抱頭鼠竄,終洪武年間,蒙古人已經被打斷脊樑骨,永樂年間五次出征,根本不曾遇到蒙古人的主力,其實殘元剩下的那點骨氣早就在洪武年間就被打折了。
這麼威風赫赫的王師,到今天子孫開不得弓箭,騎不得烈馬,舞不動刀槍,這般無用,還有什麼資格攀附祖宗?
張佳木的話說出來,自然是堵的不少人乾瞪眼也沒法子。
當然,明面上是沒有什麼了,大家安心等着領遣散銀子,但也有更多的人不領銀子不具結,就等着事情看看有沒有變化。
徐勝和張佳木是至親,自然不便給外甥搗亂,早早領了銀子家裡休養,只是這胸中一股悶氣卻怎麼也排遣不開。
今天出來應酬,不合聽了幾句話,想與人搭嘴,結果卻了無回覆,徐勝自己覺得沒趣,回到房中又不免豪飲數鬥,等半夜時分,尋了一處地方,酣然而睡。
這一覺卻是睡到辰時末刻,不僅是天光大亮,而且日頭甚好,陽光灑落在屋中各處,把房中照的暖融融的,甚是舒服。
徐勝雖是卸了職的百戶官,不過威風倒也不減當年,到底有個太保舅舅的身份在,這院子裡的上下人等也不敢怠慢他,見他醒了,便有一個媽媽迎上前來,福了一福,笑道:";徐大爺可是真喝的盡興了。”
“可不是”徐勝皺眉道:";頭現在還在疼。”
“要弄點醒酒的東西不要?”
“當然要了。”徐勝吩咐道:";別的不要了,弄個醒酒的魚湯來,再弄幾個小菜,再拿一瓶玫瑰露來。”
“還喝啊?”老鴇嚇了一跳,倒是有點兒不敢給他拿。
“你不懂。”徐勝笑道:";這叫回魂酒,少吃一點,頭便不疼了。”
“是是,徐大爺真的是知道的多”
“多什麼啊。”
徐勝真的是滿腹牢騷,趁着點兒機會就想往外冒。不過,話到嘴邊又被他嚥了回去:和一個老鴇說這些,太跌份了
當下閉嘴不語,只在屋裡楞着發呆,沒一會兒,幾個小丫頭子搬着桌子進來,飯菜已經做得了。
徐勝先喝幾口酸辣鮮湯開胃,再又慢慢喝了幾小杯酒,慢慢的胃口開了,漸漸去了心中煩悶,腦子倒清明起來。想起昨天的話,卻是越想越不對勁。
萬通顯是在求人,而那人又有幾十個邊軍出身的同夥,再又提起“姓張的厲害”也不必害怕的話頭云云,這麼一想,徐勝突然面色慘白,猶如一個死人一般。
見他如此,伺候的丫頭們害怕,急急又叫了老鴇進來。
老鴇一來,見了徐勝的神色,自也是害怕,當下便勉強笑道:";好我的徐大爺,有什麼東西吃了不對胃口?要不然,我叫他們重做去。”
“重做個屁”徐勝這會子纔想明白了,昨日萬通勾結幾十人在這裡嫖ji喝酒是假,勾結一處,要對付自己的外甥是真。
關鍵時刻,封建宗法還是佔了上風。無論如何,自己就算被開革了,外甥逢年過節時的孝敬也是不少給,幾次加起來,少說了也有好幾百銀子,加上姐姐惦記着,也會貼補他一些兒,要不然,就憑他原本的俸祿,夠資格到這種最頂級的院子裡來當恩公豪客?怕是一月的俸祿,連一晚上的纏頭之資也不夠格兒。
這麼一想,自是知道該如何取捨,當下怒火迸發,先甩起用來,用盡全身力氣在那老鴇臉上“啪啪啪”打了一通漏風巴掌,那老鴇被他打的蒙了,只一迭聲的道:";徐爺莫怒,定是飯菜不對胃口,奴奴立刻便叫人重新做去。”
“你自己好生多吃些兒吧”徐勝一邊向外走,一邊攢眉怒目的道:";昨兒隔壁是不是有一羣軍漢在喝酒?”
“倒是有,對對,是有”
“那是一夥兒反賊”徐勝冷笑着道:";瞧吧,非抄你的院子,全部入教坊司爲奴不可。”
一樣是*子,教坊司可慘的多,那是犯官家屬婦人待的地方,黑的伸手不見五指,進去幾年就非死不可,死前還得受盡折磨方能解脫。
徐勝這般說法,自是嚇的那老鴇跌坐在地,半響過後,兀自回不得神。
這般模樣,徐勝卻是懶得管了,他的馬就拴在院子外頭,解開馬繮繩,翻身上馬,立時便是驅馬上街。
這處地方原本就是鬧市,雖然地方不好,沒有貴人住,沒有什麼正經院子,但平民百姓住的也挺多,此時又已經是辰時末刻,太陽升的老高,出了衚衕口,街面上就熙熙攘攘的全是人流。
徐勝也不管,雙腿夾在馬腹,右手揮鞭,他那馬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此時四蹄翻飛,被打的拼命向前,馬速極快,一路上當然是雞飛狗跳,也不知道有多少攤販被撞翻在地,又有多少人在馬後戟指痛罵。
這麼一路穿街過巷,好在離的不遠,兩刻功夫過後,便是已經到了東華門外的金銀衚衕的衚衕口。
現在張佳木所居之處已經遠不比當年,張佳木已經是侯爵,儀衛非比當初可比,高腳牌在府門外排了一路,遠遠的就是下馬碑和攔馬樁,再有便是儀戟儀刀等儀衛,侯爵之尊,光是“鐵頭軍”按定製就是一百二十人,當然張佳木的直衛亦是遠不止此數,平時輪班跟隨的就是百來餘人,現在守備在府中的,也是不在少數。
徐勝一副齷齪酒鬼模樣,渾身還散發着酒氣,這般策馬飛奔,到了下馬碑前也不加理會,直衝而入。
這般作態,自是遠遠便被人看到了,裡頭已經有人鳴鑼示警,門前直衛更是抽刀挺戟,迎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