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的張都督有話。于謙他要力保。”軒輗皺着眉頭,向着位列左右的兩個侍郎道:“但事已至此,我看已經無法再推了。
這會已經是巳時,從刑部大街出來,一路向南,出崇文門再轉個彎,到了西市街口那裡,把街面上的攤販趕來,空出一塊場地來,就是行刑用的刑場。
刑場已經預備好了,但一路上人山人海是必然的事,雖然有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衙役彈壓開路,刑部自己也有差役禁子,但路途遙遠,看熱鬧的閒人又多,已經到了非出發不可的時候了。
左右兩侍郎本身沒有什麼態度,其餘的司官更無話說得,於是軒輗嘆了口氣,捻了捻下巴上灰白的鬍鬚,吩咐道:“請各位辛苦些吧,押人的事。本官就不理會了。”
他是刑部堂官,雖然叫他監刑,但其實是無須真正一直盯着刑場的。在刑場一側有一座蘆棚建的官廳,尚書監刑,只要在官廳裡等着回報就是了。
計議已定,軒輗重新升座,面對着于謙等人,先是叫人犯跪下,然後宣讀聖旨,等於謙等人碰首之後,法律層面上的一切手續就算走完了。
“大逆不道,圖謀不軌等語,”起身之後,王文一臉怒氣,辯道:“純是污衊之語,請堂上代爲復奏,臣王文願在御前陳明心跡。”
“是,請堂上代奏,臣蕭惟貞絕無不軌情事,凡有獻議,都是當衆陳說,並無陰私勾結圖謀不軌,便是復立之事,衆官都是一辭,爲何只獨罪臣一人?請堂上代奏,實在是冤枉!”
“冤枉,冤枉!”高平原本就是昏沉沉的嚇了個半死。這會聽到了諭旨要處斬,已經是神智昏迷,看着簡直象是半死的人。只有蕭惟貞的呼冤之聲入耳,高平猛打了一個激靈,也是跟着一起叫起來。
“諸君的話,說來其實已經沒有用處了。”身爲刑部堂官,軒輗頗覺無奈。按祖制,人犯臨刑呼冤,必須停刑,帶回由大理寺並都察院重新會審,如果有冤枉當然要查出來,如果沒有,再叫冤枉可就沒用了。
但今日此事,下頭的人犯就是叫破喉嚨也是沒有人理的。說起來,其中很多人還是運氣好。因爲人犯中有于謙在,原本王文幾個,按刑部議定的罪名,其實不止是大辟,而是要被凌遲處死,後來奏議上去,皇帝改成斬刑。象陳循,商銘,江淵幾個,原本定的死罪,後來也改成了流放鐵嶺充軍贖罪,現在這個已經是鐵案,再無翻盤的可能。
“或許……”
軒輗在內心深處還有一點期望,但此時此刻也是說不得。對着下頭人犯,他面色如鐵,只道:“請各位有什麼要緊的話,到了刑場再和家人交待,現在不要亂,神智清明,才能把想說的全說出來。如果有什麼想寫的,到時候也會有紙筆。”
到這,他神色和緩一些,看着衆人,又道:“不管怎麼說,到時候會有水酒一碗,我也會交待下面,不要虐待,請各位安心吧。”
身爲刑部正堂,這樣已經是很照顧了。誰再不識趣,當然是自討苦吃。
刑部的人,都是世代當差的,牢房裡的鬼花樣,簡直數不勝數。把人用鐵索捆在尿桶上只是很初級的花樣,要是惹惱了,死也不得好死。
比如斬首。如果沒有賄賂,或是上司交待,在上綁去刑場的時候,就用小麻繩把雙臂反剪了捆死,人還沒到刑場,胳膊就已經捆折了,下車之後,鬆綁待斬,回血過來,痛不堪言,人死之前,還要受一回活罪。
還有斬首活計,不惹亂子,可以排第一,頭一個就死,不必看着同伴身首異處,刑部斬人,向來都是成批,多則幾十,少也七八個十幾個,分批而斬,試想,到時候最後一個的。恐怕不是慶幸多活了一會,而是痛恨自己不是頭一個。
跪在刑場上,四周是圍觀的百姓,人家嘻笑看熱鬧,看完了回家吃飯打孩子,自己就得步人後塵,一會兒鋼刀加頸,這種滋味,豈是容易受得的?
再說施刑,好的劊子手一刀下去,頭頸已斷。喉嚨處還有一道皮連着,這樣人不受罪而死,而且還勉強算是保有全屍,對家屬的心理,是個不小的安慰。要是不巧遇到庸手,一刀下去身首未及分家,人還有神智,還需再補幾刀,那可真的就是慘不堪言,在一邊等候的家屬,也非得痛死過去不可。
堂官吩咐下來,於是下頭獄卒番役蜂擁而上,兩三個服侍一個,半拉半挾,高平更是被幾個人擡了起來,到了牛車之前上綁,主理其事的還是喬郎中,他在一邊喝着:“仔細點,不要綁的重了,給大人們留點體面。”
嘴裡賣着人情,番役們當然還是照綁不誤,小麻花繩把一個個貴人們綁的動彈不得,再把人放到沒頂的牛車裡頭,木柵一鎖,各人都是鬆了口氣。這個差事,可算是差不離了。
路上安排是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的事,刑部的人責任就小的多了。
其時街道上的人已經圍的水泄不通,幾乎是人擠着人,連轉個彎也是難。沿街道上,如果有樓房什麼的,甚至是平房屋頂上,也是站滿了人。
這種情形,有點象當年也先入侵時,在德勝門附近京城居民上房揭瓦,用石塊碎瓦擊打敵人,全城一心,所有百姓都在四處奔走。不少丁壯上城幫忙,或是站在房頂上打擊敵人……沿途的有識之士,想到如斯情形時,自然對於謙也就要一掬同情之淚了。
“你們看到了吧?”有人聲懷激憤,指着頭頂的黑雲,厲聲道:“天象示警,這就是天意,殺於公,老天都不高興了!”
“這不是風波亭殺嶽少保嗎?”有人接道:“當年是莫須有,現在是或有,成何事體,朝中出奸臣了!”
這是指的定蕭惟貞與王文等人的罪名時,用或有擁立外藩,陰謀不軌的字樣。
人心確實不服,但手無寸鐵的百姓只能代表民意,這股民意激成了一股鬱鬱不平之氣,使得歷史上動手殺于謙的朱祁鎮後來神明難安,引爲終生愧事。
後來他將此事託付給兒子,結果明憲宗,也就是朱見深一即位,在成化二年不久就恢復了于謙的名譽,將遺體送回杭州安葬,並且賜諡號,並且不斷給於謙加各種榮譽,到萬曆年間,又在北京給於謙建祠祭奠,而於謙與岳飛同葬西湖水畔,長眠於青山綠水之側,兩忠身後有靈,想來也是常相往來,攜酒會詩吧。
但現在這會,卻是人人悲憤,當然想不到百年之後的事。天公似乎也真有靈,從昨天開始就是烏雲密佈,北風呼號,天氣變的極壞。到了今天,更是天氣惡劣,幾乎看不到一點日光,天意如此,所有人的心頭也都是沉甸甸的甚是難受。
看來,於公是難免一死了啊……
人羣之中,有個矮壯漢子滿臉都是淚水,黃豆粒大的淚珠不停的從眼裡滾落下來。身上穿的也是一身的黑色長袍,白靴白襪,這是明顯的要祭奠將死者的打扮。在一邊看熱鬧的人,不自禁的離着這漢子遠了一些,看着這般壯實勇武的漢子小孩般的哭泣,當真是教人心頭難受的很了。
這人便是錦衣衛的指揮,蒙古韃官朵兒。他先是曹吉祥的部下,就是現在,也算是曹吉祥的門客。
但朵兒在錦衣衛任指揮時,與朱驥過從甚密,結爲知交好友。順帶着,也經常到于謙府裡走動,少保大人的私人品德是絕無一點問題,所以感動的這蒙古韃官也極爲佩服。
今日來吊未亡之喪,朵兒幾乎是心膽俱裂,簡直不知道如何自處,只能任着淚水流淌,一切雜務,自有他府中的下人來處理。
“老爺,”同樣穿着黑袍的府中管家提醒他道:“看,頭一輛車就是少保大人。”
朵兒順勢看去,先是一隊五城兵馬司的坊兵,再是順天府的衙役,接着就是一輛沒頂的牛車,車輪轔轔,上頭坐着的老人,不是于謙又是誰?
于謙今年正好六十一,花甲之壽,也沒有大辦壽酒,但朵兒可是座上客之一。今日一見於謙坐在牛車上,閉目不語而等死的模樣,不覺心中酸的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老爺。”下頭人很體貼,向他道:“後頭有一座酒樓,不如先去歇着,一會收斂了少保的屍身,老爺再來祭奠,痛哭一場,也是和少保大人知交的一場情份。”
“好,就依你。”朵兒幾乎就說不出什麼話來,兩隻眼睛不停的滾落淚珠,他眼看着于謙的囚車過去,用雙手捂住眼睛,自己轉身閃入人羣,到管家安排好的酒樓裡暫時安頓。
于謙的屍體朵兒是已經準備好了棺木,于謙的兒子于冕不是能辦事的人,況且現在也被看管,不能自由,女婿朱驥還被關押,也是無能爲力。
朵兒如果不設法,恐怕屍首將會有爆於刑場無人敢去收斂的慘況。如果一國重臣,身首分家之後還要落到這種下場,真的是叫人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