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嗯。”崔浩心底裡不是完全的贊同,不過老師這麼說,當下也便連連點頭,道:“武夫禍國,救時則可,治國濟民則萬萬不能依靠此輩了。”
“是的。”嶽正悠然地道:“道理說的粗,但很對。嗯,我要寫奏摺,你們不妨都先去吧。”
“是,學生們告退。”
今天是大家約好了一起來拜會嶽正,老實說,和這個古板的老夫子也真的沒有什麼好聊的。笑亦不笑,玩笑也不開,酒席也不吃,歌妓不召,總之,要多古板就有多古板。
聊天說話,稍有不對就是一通訓斥,大家都不小的人了,有個學生雖然是新科進士,但已經是四十五六歲,孫子都能滿地跑了!
誰都不大愛和嶽正一起,好在老師發了話,大家就默默起身,一共行了一禮,然後便一起出來。
“年兄,要到哪兒去啊?”
說話的是適才最先開口的同年進士,少年得意,家資也富,聽說在京師裡是有名的豪富世家,別房都做買賣,他這一房出來讀書應試,結果就中了,由此氣焰自然囂張,和崔浩這樣苦讀成功的人當然氣味不對。
但崔浩生性圓融,當下笑了一笑,答道:“我要去西二十條那邊,有點小事。”
“正好順路!”那個姓萬的浮滑子弟笑呵呵的道:“我家便在城西,萬氏香油鋪子,南貨鋪子,皮貨鋪子,藥材鋪子,就在西二十條不遠,我兄去了,只要報弟的名字,可以隨意支取。”
崔浩當然不會佔他這麼一點便宜,清秘班中的庶吉士,儲相的位子,將來被人視爲要入閣的熱門人選,貪圖這麼一點便宜,也太搞笑了。
況且,姓萬的這廝一看就是口惠而實不至的那種人,說話的時候華而不實,兩隻眼珠子滴溜溜的亂轉,一看就知道是虛言矯飾,說是客氣,其實是豪氣富貴氣來壓人,在人前顯耀罷了!
這一點小心思,倒也沒有什麼,不過此人很是粘人,教崔浩覺得甚是討厭。
只是這一塊狗皮膏藥卻是甩不脫,同年之誼在大明是除了父子之外最深厚的關係了,任何進士哪怕品行相差再遠也不能和同年反目,一科之中出身的在政治上彼此緊密相聯,很少有反目成仇的先例,相反,大家彼此照應,一科中出了一個有能耐的,援引的黨羽就一定是自己同科進士的同年,這種關係,是比別人要近的多,可靠的多,比什麼朋友親戚要牢固的多。
崔浩心中雖然不耐煩,卻也不敢得罪眼前此人。對方雖是進士,卻是標準的富豪惡少出身,京城惡少脾氣很怪,順眼了託心置腹,佔他便宜也沒有什麼,說話不對也沒什麼,萬一不順眼了,說翻臉便翻臉,崔浩剛授的庶吉士,養望最少還要十年,這一段期間能做幾件大事,並且把資望養出來,最緊要的是不能得罪人!
同年幾個一起出來,別人沒崔浩這麼倒黴,出了西華門大家就各自散了。崔浩騎着一匹棗紅馬,萬同年則是一匹菊花青,不同的就是崔浩孤身一人,萬同年卻是身後跟着十幾個伴當。
看他這副勢派,不象個小小的工部主事,反而象是公侯家的小舍人出行一般,輕衣怒馬,豪奴成羣,崔浩不禁大爲皺眉,實在是不成體統。
“年兄,你看,那是不是年錫之?”
“是的。”崔浩正在想着怎麼甩了此人,萬斯同卻是眼尖,騎在高頭大馬上一眼就瞧着不遠處年錫之正騎着一頭大黑騾子,向着西邊悠然而騎。
大家都是今科同年,在考試的時候也曾經交談過,崔浩對年錫之和徐穆塵都是印象極爲深刻,徐穆塵豁達果敢,豪氣干雲,年錫之卻是謹慎縝密,只是格局有點小,似乎不是能成大器的人。
不過現在他對年錫之的認識可遠遠不止如此了,父爲尚書,但兒子並沒有進六部或是都察院,又或是入選翰林,相反,毅然入錦衣衛,上來就是經歷,現在在什麼總務局任職,官銜已經是從五品,現在大家都爲官不久,哪怕就是狀元郎君也就是正六品,年錫之,已經是新科進士裡品級最高的一個了。
品高而且權重,現在坊間傳言,年某人就是錦衣衛都督張佳木的親信,很多事情,年錫之已經可以建言,並且,多被接受。
現在,年錫之已經是張佳木不折不扣的親信心腹,張佳木權勢是隻在曹吉祥和石亨之下,連大學士李賢亦需退避三舍,文臣之中,除了幾個元老重臣外,誰能壓的過他?年錫之跟着張佳木,父親又是兵部尚書,風頭一時無兩,年輕小輩中,張佳木的風光是誰也蓋不過了,而且因爲權位太高,大家反而把他的年紀給忽略了。
年錫之可不同,少年得意,新科進士,家中嬌妻幼子也是齊全,人生際遇如此得意,自然是教不少人眼紅的緊了。
萬斯同就是其中一個,平時提起年錫之就是氣不打一處來,若年錫之跟的是尋常人,或父親不是兵部尚書的話,萬斯同早就動他的手了。
萬家聽說錢財來的不明不白,早年是在山東行商做生意,恐怕諾大家產倒有一半是用不明不白的手段弄來的,人丁又多,家資又富,在京師里根深蒂固,看着不起眼,其實也是拔出蘿蔔帶出泥,一扯一大片。
這種大世家,比幾個小京官能量可大的多了,不是一般人能惹的動的。
不過,商人世家再牛氣,也不能和兵部尚書的兒子,錦衣衛都督的心腹較勁。一看到萬斯同一臉恨恨的樣子,崔浩便勸道:“道不同,不相爲謀。我等不認這個同年就是了,何苦見到他就挖苦爭執,沒有意味。”
年錫之的同年資格,雖然沒有人行文蓋章,但已經是形同被取消。大家搞湯餅會或是詩會的時候,絕不會有人去請年錫之來參加。各房考官和各位主考也沒有人認這個門生,雖然門生上門必定要給老師送一兩或二兩的紅包,不過,主考和房師們明顯也不在意少這麼一個半個的。
萬斯同以往見了年錫之最多敢譏嘲幾句算完,今天卻是興致勃勃的樣子,對着崔浩道:“怎麼樣,上去戲弄一下這小子,如何?”
“萬年兄,這樣不好吧?”崔浩不願多事,也不覺得萬家的勢力能和張佳木對抗,這樣上去,不是找死是什麼?
“戚,別人怕他,弟卻不怕他。”萬斯同一臉傲氣,揮了揮手中的馬鞭,道:“待我去和他辯上一辯,折辱他一番,教他知道什麼是士人風骨。”
“這……”崔浩瞠目結舌,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一時之間,卻只是呆了。
萬斯同說的大義凜然,臉上卻是帶着一絲貓兒戲鼠般的嘰嘲之色,他只是說的嘴響,扮的大義凜然,其實崔浩心裡清楚,這姓萬的自恃聰明,喜歡賣弄文才,結果在大家會文時被年錫之和徐穆塵聯手戲弄過幾次,此子家資豪富,又是萬氏一族中最聰慧的,自幼慣壞了的驕狂性子,幾次下來,就和年錫之徐穆塵結了深仇大恨,現在徐穆塵不知去向,這仇自然是要落在年錫之一個人頭上。
崔浩心中只是奇怪,這萬某人怎麼找到大靠山一樣,以前遇着年錫之,有時竟是遠遠避開,這一回大爲不同,卻不知道是爲了什麼。
“咱們家三爺,”萬斯同行三,所以他的伴當親隨都以三爺相稱,這會兒豪奴們多半跟了萬斯同上去,只留一箇中年漢子在後頭照應,見崔浩看他,這人翹着老鼠須,更加得意,只道:“咱們家三爺,剛拜了昭武伯做義父,嘿嘿,這一下,可不用怕這姓年的小子了!”
崔浩聞言默然,士大夫中不如此子的都多矣,更如何苛求一個商人之子?王振用事時,大臣拜王振做乾爹,幹爺爺的簡直能從承天門排到永定門,這麼多不要臉的,多一個萬某人似乎也不足爲怪。
現在曹吉祥用事,提督京營,拍馬屁捧上位的人大把大把的,不僅是武臣,文官中也不在少數。但年錫之卻仍然引人注目,大約趨奉宦官還有個底線,但到衛臣手下效力,實在是教人無法容忍的原故吧。
而且,崔浩也不得不承認,年錫之的光芒實在太耀眼,就算他這個翰林庶吉士都隱隱有點嫉妒,更加不必提萬斯同這種二甲靠後,雖然家中撒漫使錢,也不過就是一個工部主事官職的同年與其的差距有多大了。
“姓年的,”萬斯同卻已經和年錫之叫開號了,他的馬高大神駿,是家中和口外貿易時求了蒙古部落的貴人,特別贈送的上等良駒。要是用銀子來買,最少也得五百金之數。騎神駒,着葛袍輕衫,手中新買的倭國摺扇,一搖一晃,臉上也滿是得意洋洋貓兒戲鼠的笑意,叫住年錫之後,萬斯同輕咳一聲,道:“怎麼着,這麼急匆匆的,又夥着你那貪污軍餉的爹,到你那不仁不義的上司那兒去商量什麼害人的事?”
地處通衢,街道上人來人往,其中不乏認得萬斯同或是年錫之的,一見是這兩人在街上吵起來,頓時就是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眨眼之間,便是將衆人圍的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