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真是仁德愛民,臣替災民謝過殿下。”
殿內傳來挪動椅子的聲響,顯然,是崔浩在跪下替陝北災民下跪謝太子的恩典。
“真真是……”
公主在外頭聽到這會兒,只覺得胸腹間甚爲不適,甚至,有點兒想要嘔吐的感覺……呆了一會兒,她才搖着頭道:“崔學士,哼,我還以爲他仁心仁術,是個好官,今天才知道是什麼成色”
聲音雖小,不過近侍的宦官們都聽的清清楚楚,各人都是面色古怪,雖然不敢公然的咬舌頭,不過,也是彼此交換眼神,其中的意味深遠,除了箇中人自己,怕是誰也弄不明白。
公主雖然出聲抱怨,但胸腹之間的悶氣更深,簡直叫她透不過氣來。如果是之前的她,可能也沒有什麼意見,聽說太子下令免賦,還給銀百兩賑濟,怕是也覺得這般就行了。
但出嫁之後,經常跟着張佳木到莊園,到田間地頭,甚至以公主之尊還和農人交談。張佳木自己的莊子對佃農很好,但相鄰的莊園經常有佃農食不果腹的,甚至賣兒賣女的,也不在少數。
去年冬天乾旱,收成不好,不少農人只能勉強溫飽,以主食配野菜,慘淡過冬。實在過不下去的,當然就只能插標賣首。
此類慘事,公主親眼見得多起,心腸已經跟在深宮裡不一樣了。
以前,就算聽說這種事,同情雖同情,但沒有直觀的感受。就好象一個大人,聽說螞蟻的窩裡無食一般,想着賜點米粒就算是恩德。
但一旦親眼見過了,就知道這些莊戶人和自己一樣,一樣的有喜有憂,有悲有歡,有家庭和所愛的人,他們不再是賬冊上的數字符號,也不是文臣奏章裡的看不清楚的漢字,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有此認識,對眼前的一切,自然是無法接受了。
百兩白銀,大約正好是張佳木賞給二等管莊執事的賞賜,而張家的莊園,一年免的田賦,那些鰥寡孤獨無依無靠的佃農,不僅免賦,有時還無償給耕牛、種子,還教執事派人照應,甚至公主知道,張佳木已經有打算,將來錢糧再多一些,更湊手一些,就在自己莊上修築義舍,專門收養這些無依無靠的老人或殘疾者。
當然,慈幼局和藥局,義莊等,也是要興建的。
這是一個龐大的計劃,以張佳木現在的財力也是負擔不來,所以公主對張佳木心心念念多賺些錢的想法也是完全的理解了。這一點,她原本也是不解,宮中流言常拿這個做藉口,極言張佳木貪婪無度。
因爲當時來說,賺錢是商人的行當,而四民之中,商人最賤。在漢時,商人和贅婿、犯人等人羣一樣,屬於七種賤民之一。在後世的人可能無法想象,爲什麼一個成功的商人很難有社會地位,他的財富其實也很難保全。
太祖年間,誅萬三秀,沒其貨財,這件事做的很有沒道理,但當時反對的人並不多,因爲人潛意識就覺得,沈萬三這樣的人,亟亟於財富,被處死沒收家產也是活該。
以權貴的身份,最多是兼併土地,土地是人不嫌多的,土地是家族的根本,而廣植產業,多集黃金白銀,以貴戚之尊,卻和商人一樣追逐貨利,所以就是貪得無厭,人品太差。
公主出嫁之初,原本也是要勸說張佳木不要再行商人之事,守着俸祿和田地,一樣能錦衣華食。
到現在,她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夫君做的是多麼的正確,又是多麼的叫人崇敬。
雖然深爲失望,但公主自覺爲生民請命,無論如何,要試一下再說。
耽擱這麼一會兒功夫,裡頭已經知道了,崔浩先出來,烏紗圓領,官靴銀帶,見了公主自是低頭不敢正視,只是拱手而揖,然後彎腰退在一邊。
他的儀態儀表都是一等一的,此時端肅而揖讓,確實是儒臣典範的樣子。以往公主見了,都是覺得崔浩等太子的文學近侍大臣都是儀表端方,行止有禮的君子,今日見了,卻只是覺得一陣厭惡。
面對崔浩這樣的臣下,公主心中不喜,便也懶得理他了,所以儘管崔浩長揖在一邊,公主卻只是板着臉不加理會。
等皇太子出來,見此情形,先是一徵,然後便有些不悅,自己向着崔浩道:“崔先生,公主來了,你在此多有不便,不妨先退下吧。”
“是,臣到文華殿去,那裡有一些典籍正在整理。”
崔浩甚是乖覺,知道這姐弟二人有話要說,而且公主神色不愉,自己倒是早走爲妙的好。而且文華殿裡每天都有典籍要整理,他這個翰林學士的本務就是整理皇家收藏的各種典籍,正好藉着這個藉口,漂亮脫身。
“好,好,你去吧。”
崔浩半退着告辭,太子仍然是站在階上,等崔浩出去,才勉強笑道:“大姐,今兒怎麼有空來啦?”
雖然是客氣,但話中的生份簡直是不用細聽就能感受得出。
時間纔過去幾個月,十幾歲的少年嘴脣上已經冒起了黑色的鬍鬚來,當然,只是一些軟軟的還不能稱爲鬍鬚的絨毛,不過,就算是這樣,太子也是很在意,就和公主說話的當口,也是忍不住摸了幾下。
他的個頭不高,比起姐姐也高不了太多,因爲太早人道,所以註定不會是個高個子,臉型和他父親的瓜子臉也不大一樣,是純粹的圓臉,眼睛也是又小又圓,如果是幾個月前,看到姐姐過來,小眼裡就會有極親熱的光出來,但現在,只有懷疑和冰冷的淡漠。
“有件事,來和你商量一下。”
這位同母弟弟的態度如此,公主也是火氣上來,既然如此,索性直說也罷。
姐弟二人,索性就在廊檐階下說話,沒等公主細說完,太子便搖頭道:“不成,簡直是荒唐。”
“爲什麼不成?”公主氣急,質問道:“駙馬行此法,一年增收多少?”
“我哪兒能和他比”太子語露譏誚,道:“笨鳥先飛,我可沒有他那份賺錢的本事,沒辦法,只能多弄點田地才成。”
“你是皇太子,要那麼多銀子做什麼?”
“哼,皇太子就不要銀子使?皇太子就不要銀錢使費?要是不要,皇上賜他這麼多莊田佃客做什麼?”
姐弟二人正在說着,外頭卻是有人接話,聽聲音,公主便是露出苦笑來。
來的當然是她的親生母親,當然,也就是皇太子的親生母親周妃。對這個娘,姐弟二人倒是都露出一樣相同的表情來,彼此對視一眼,都是苦笑。
皇太子雖然不如當今皇帝那麼大度和體恤人心,但好歹底子尚且算是寬厚的,對這個親孃,便是皇太子也有點受不了的感覺。
成化早年,錢皇后差點做不成太后,這也罷了,種種體制都被壓了一等,後來錢後崩逝,周妃鬧着非不準附葬到英宗陵寢之中,此事鬧的沸沸揚揚,鬧出好大風波來。只此一事,後人便知道周氏是如何的兇悍而霸道,就算是她自己的親生兒子,在這種事上,也是沒有辦法附合於她的。
這會子隔的老遠,聽到姐弟二人的對答,周氏便在大羣的宮人太監的伺候之下,也沒有坐肩輿,只是在幾個都人的攙扶之下,急匆匆的趕了進來。
她和萬氏原本是有件高興事,此時聽了公主的話,老大的不開心,走近一些,便是先將手一揮。
周氏在後宮原已經是隻在皇帝和太后之下,聲光壓過皇后,她脾性又很不好,身邊的太監都人經常因小過而受罰,每隔一陣子,就有就她下令杖斃的都人和小宦官被扔出角門去,再送到城外的左家莊火化了了事。這般殘忍刻毒,便是太后知道了也甚爲不取她,只是看在太子的面上,衆人都不和她計較。
有些人便是如此,越不計較,便越是驕橫而不可制約。
就這麼略一揮手,底下幾十號人都是齊涮涮的倒退着出了殿門,便是太子身邊伺候的宦官都人們,也是老老實實的倒退而出。
沒一會兒,就只剩下這娘母子三人,當然,還有一個站在周妃身邊伺候,身形也略有點兒發福的萬氏都人。
“你說,你是怎麼想的?”人都走了,周妃便也不客氣了,向着公主氣哼哼的道:“原你是個出閣的人了,回來我該對你格外客氣些兒。不過,你這胳膊肘卻是向外拐,這是什麼道理?你弟弟這裡,平時的用度已經夠儉省了,就這,也有不少齷齪官兒盯着不放,你道太子*中就這麼好過?不說幫襯幫襯,還在這裡說這些話”
萬氏在一邊抿着嘴,趁着周氏的話縫,拍手笑道:“想來公主現在自己的穿用不愁,張太保一年的進項沒有百萬也有大幾十萬,這還只是私賬,要是錦衣衛也算上,哎呀呀,那可真是不得了”
說起來,這萬氏在以往原與張佳木有些過往,自從張佳木處分過她的弟弟萬通之後,彼此就算是撕破了臉,一有機會,是必定要說上幾句怪話,今天,更是有讓她發揮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