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靖琪冷不丁被問,略思片刻,方道:“老奸巨滑,深不可測!”
皇帝搖頭嘆道:“此人雖然奸滑,卻是忠臣,此次朕讓他輔佐皇兒,皇兒可放心重用!去吧,御用書房裡的摺子怕已堆積成山,皇兒需得用功方是。”
“是!”
趙靖琪再拜而退。
……
“張義!”
“老奴在!皇上有何吩咐?”張義迅速上前,躬身侍立在御塌前。
“太子宮裡,找些個你看得中的送過去!”
張義揣摩這話中的深意,不由心頭一凜,低聲道:“皇上……”
皇帝嘆息一聲,不答反問:“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暖如春日的寢殿裡,張義忽然覺得一股寒流沁入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皆成冰涼。
他撲通跪倒在地:“自皇上十四歲起,今年已整整四十年。”
皇帝幽幽地斜看了他一眼:“你與她交情非淺,朕心中明白,只一點,你要記得,莘國的江山姓趙。”
冷汗涔涔從手心,背後涌出,張義渾身顫抖,強撐心頭的恐懼,擡眼對上皇帝幽深如潭的目光,咬牙道:“皇上,老奴永遠是皇上的老奴,此生不變!”
皇帝心下一鬆,疲倦地挪開眼睛,許久,長長地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誰強,誰弱,都非好事啊!”
……
崔瑾辰疲倦地把書一扔,拿起茶盞,卻是冷的,不由高聲道:“林西。林西!”
“來了,來了,表少爺有什麼吩咐?”
林西扔下手裡的活計,顛顛地跑到書房裡,笑道:“表少爺。要喝熱茶,還是要吃點心?”
“給我換杯熱茶來!”
“表少爺看了半天的書了,也該乏了,要不要去園子裡轉轉?”林西一邊麻利地倒茶,一邊熱心地勸道。
表少爺出了趟門,回來後像是換了個人。也不跟着大少爺他們去學堂,只縮在書房裡看了半天的書,還把她給攆了出去。林西樂得清閒,跟荷花姑娘學着做了幾針針線,頗有幾分心得。
崔瑾辰接過熱茶。吹了吹,嫌燙,又扔下了。復又拿起書,看了幾頁,又覺無趣,臉上便訕訕的。
這京城雖然繁華似錦,歌舞昇平,奈何他人生地不熟。高家三位少爺。家教甚嚴,整日裡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很沒意思。
林西這一說,正合他心意,遂笑道:“走,替我換衣裳,你陪我在府裡走走!對了,你們這府裡有何好看的?好玩的?”
林西思了思道:“這大冬天的。葉兒,樹兒都榭了。景緻也都稀疏平常,哪來什麼好看的。好玩的?”
話極一半,卻聽外頭丫鬟喚道:“表少爺,老爺請您到書房走一趟!”
崔瑾辰嚇得直接從梨花木太師椅裡跳了起來,一把扯住林西的衣服,低聲道:“你家老爺爲什麼找我?”
林西心道我又不是老爺肚子裡的蛔蟲,哪裡會知道老爺爲什麼要找你。
遂開玩笑道:“也許老爺覺着這些日子都沒有好好看看女婿長什麼樣,所以特特把表少爺叫去,讓他瞧瞧仔細。”
崔瑾辰臉色一沉,呵斥:“胡說八道!”
林西見表少爺嚇得臉都白了,心道這世上可不僅媳婦見公婆是個難事,女婿見老丈人也非省心事。
她好心地陪笑道:“表少爺,實在不行,讓荷花姑娘陪着吧。”
就衝荷花姑娘火中勇救主子的壯舉,說不定遇事還能替表少爺你擋一擋。
哪知崔瑾辰冷冷地看了她兩眼,出聲道:“你們倆個一道跟着來。”
“啊?”
……
就這樣,林西與荷花,一個高一個矮,一個壯,一個瘦,一個左,一個右的,守在翰墨院門口。引得過往的丫鬟,婆子們頻頻側目。
林西雖然臉上帶着笑,暗下卻罵道:瞧什麼瞧?沒見過醜女啊!
她擡見荷花姑娘板着一張臉,腰背挺得直直的一動不動,心中十分羨慕。瞧瞧這定力,果然非常人能比。
她斟酌良久,清咳一聲道:“荷花姐姐,你說老爺找表少爺什麼事啊?”
“主子的事,豈是做下人的能猜測的?咱們做好自個的本份便行。”荷花姑娘一開口就把話堵死了。
林西憂愁的目光從荷花姑娘身上落在地上,嘆息了一聲。
所謂聊天,也要你一言,我一句方能聊得起來,像荷花姑娘這樣一句話就能把人講得噎住的本事,別說是聊天了,就是聊鬼,也沒戲啊。
罷了,做個樁子杵着也沒什麼不好,至少能省些口水,還顯得身形挺拔。
林西這根樁子沒杵多久,那崔瑾辰大搖大擺地從翰墨院走了出來。
林西一見他臉上笑眯眯的,知道嶽婿兩個相處甚歡,便無事搭話道:“表少爺,這麼快?”
崔瑾辰雖然一臉輕鬆,心下卻奇怪姑父巴巴地把他叫去,偏只客客氣氣地問了問訂婚宴的事。
他按着父親地叮囑回了話,姑父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就讓他回了,速度快的,連杯茶也沒喝完。
崔瑾辰想不明白,只覺得胸口有些發悶,遂道:“沒什麼大事。荷花你先回去,派人到泰然院說一聲,就說晚飯我在那邊吃。”
“是,表少爺!”
“林西陪我往園子裡逛逛,坐了半天了,想透口氣!”
……
“父親,皇上病了,今日起太子監國!”高則誠從翰墨院出來,徑直入了老父親的院裡。
高相爺微胖的雙手合在腆起的肚子上,臉上浮起一絲疑惑:“好好的,怎麼病了?”
“宮中消息封得緊,連幾位親王都不曾宣見,打聽不出來!”
老爺子愣了愣,片刻臉色漸漸凝重:“你瞧太子如何?”
“性子溫和,爲人純孝!”高則誠思了片刻,小心謹慎地道出了八個字。
“性子溫和,爲人純孝?”
高老爺子冷笑道:“爲人子尚可,爲君的話,便弱了些。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兒需收斂鋒茫,用心輔佐,萬事不可拿大!”
高則誠聽得父親這話,想着朝堂上的暗流涌動,頗爲贊同地點了點頭,道:“父親所言極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訂婚宴……”
“倒也不防事,正好崔家老大在,露一露臉不是壞事!”老爺子一語雙關。
……
林西隨表少爺走出翰墨院,一路向北。
隆冬時節,空氣中彌散着蕭索的味道。乾枯的薔薇花架,往昔的嬌豔早已不復存在,只留經脈在寒風中苦苦支撐,以等來年的一展風華。
風華這玩藝,林西覺得真不是那麼容易展示的。像表少爺這般在琴瑟寒風中依舊能玉樹臨風,四肢伸展的男子,其風華不是絕代,也可萬代了。
而林西素來畏冷,寒風一次,哪還顧什麼風華,只縮手縮頭地團成一團,鼻子呼啦呼啦地響個不停。
主子與丫鬟之間的距離從來都隔着銀河,遙不可及。所以當表少爺沉醉於薔薇花架上的那一抹零落的悽美時,林西腦子裡只想着再過半個時辰,她就能坐在暖和和的炭爐旁,吃着熱熱的飯菜。
忽然,錚的一聲輕響,行雲流水般的琴聲劃過天際,似陽光普照大地,又似月光遍灑蒼穹。林西清楚地看到表少爺的身子微微一顫,伸向枯枝的手僵在半空。
林西側耳傾聽,覺着這琴聲似有些熟悉,不由得低喃道:“大冬天的,誰跑這裡來彈琴?”
“噓,別說話!”崔瑾辰回過頭,忍無可忍地瞪了林西一眼,對她不合時宜發出噪音的行爲以示告誡。
林西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咬了咬脣,目光呆呆移向一處。
琴聲似悲似泣,如慕如怨,崔瑾辰臉有哀色,竟呆呆地尋那琴音而去。
林西弱弱地拉了一把表少爺的袍角,沒拉住;又輕輕地喚了一聲,也沒喚住。林西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倒也並非她煞風景,這般悲涼的琴音聽在耳中,林西沒由來地想到了古人的一句詞:爲賦新詞強說愁。
你說在這偌大的高府,能彈得一手好琴的無非就是少爺,小姐。可少爺,小姐們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哪來的愁?哪來的悲?
林西十分不能理解。
她記得小時候,那時候還沒有師姐師弟,就她和老爹相依爲命。有一年老爹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裡找出一把破琴,錚啊錚地彈了半天,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的,聽得人心頭直打顫。偏老爹還當個寶貝似的,沒事三天兩頭拿出來折騰一下。每折騰一回,老爹的眼眶就紅一回,連給林西做飯的心思都沒有。
就這樣,林西心頭打了幾回顫,肚子餓了幾回,她便不幹了,流着個口水硬是把那破琴擠開,一頭撲向老爹懷裡,巴嘰就把口水親到了老爹臉上,奶聲奶氣道:“餓!”
一個餓字,讓老爹從此後把那破琴束之高閣,再也沒有把它拿出來折騰人。所以,在林西的下意識當中,彈琴等於沒飯吃;有飯吃,不彈琴。
後來漸漸長大了,林西明白,那琴許是短命的老孃留下來的遺物,老爹睹物思人,自然也就沒了旁的心思。
只是再思,也思不出個老孃來,林西她從來沒見老孃的面,所以老孃是方的圓的,跟她壓根沒有多大的關係,但是老爹眼眶一紅,林西就心疼。()R6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