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大宅子位於城北。
宅子風景甚好,處處花鳥亭臺,小橋流水,雖富貴不足,卻雅緻清雋。
主院的門廳中置着一座高約半丈的繡屏,上面繡着一幅金玉滿堂,四周裝飾用的魚紋栩栩如生。
繞過正廳,便是廂房。大將軍宋年坐在榻上,專心致致的擦拭着手中的長劍,臉上的神色,似乎天塌下來,都沒有這柄劍來得重要。
“老爺,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這事是個什麼章程,還請老爺拿個主意。”杜氏輕聲細語道。
今日她遞了牌子去長門宮請安,太后似無意之中問起了獨生女兒宋夕的八字,並言語中有所暗示。
杜氏心頭悚然一驚,冷汗涔涔而下,素來沉穩的她竟有些坐不住。
宋年擡頭看了她一眼,聲音如渾道:“太后能看得上宋家,這是宋家的榮耀。咱們宋家替大莘國賣命這些年,也該享這份榮耀。”
“只是你家女兒,怕是……”杜氏想着女兒的心思,爲難道。
“兒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作主。”宋年聲音低沉,不怒自威。
“由不得女兒作主,女兒也不嫁!”珠簾被挑得七零八落,宋夕一年怒意的走了進來。
杜氏忙上前拉住了,柔聲道:“好好和你父親說話,姑娘家的,哪來那麼大脾性。”
宋夕嘟着小嘴走到宋年跟前,眼中含淚道:“父親,我不想嫁給皇帝,我也不想做皇后,我求求你,別應下來。”
宋年看着從小到大捧在手心的獨女,輕聲嘆道:“夕兒,嫁給皇帝有什麼不好,嫁給他,你就是天底下最最高貴的女人。宋家百年來,只出過將軍,還沒有出過皇后,這是天大的榮耀啊!”
“是最富貴。卻也最可憐,這樣的榮耀不要也罷!合着我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明白。皇帝年幼,三王在旁虎視眈眈,這會子拉攏了咱們宋家。好讓宋家替他守着這萬里江山。”
“放肆!”
宋年一聲怒吼:“爲人臣子,最要緊的便是忠心,便是你不做這皇后,莘國的萬里千山,我宋年也要替皇上守着。”
“你要守沒人攔着,可別將女兒的當棋子。”
宋年虎目一瞪:“讓你做皇后,不是讓你當棋子。”
“誰說不是棋子?”
宋夕胸脯一起一伏:“這些年,父親在外行軍打仗,宮裡怕父親反了,將我和母親扣在京中。女兒幾年才能見父親一面,這難道不是棋子。”
宋年凌厲的目光掃過去,一時想反駁卻找不出言語,只恨恨的罵了句:“混帳,這樣的話,也是你一個姑娘家應該混說的。”
“好了,老爺,你這般凶神惡煞的做什麼,沒的嚇壞我們娘倆!”杜氏見父女倆人對上了,毫不客氣的衝自家男人埋怨了一句。
宋年素來對妻子言聽計從。短了幾分氣勢,怨怪道:“你也不瞧瞧她,說的都是些什麼話。別人爭也爭不過,搶也搶不來的的位置。她倒好,不由分說的往外推,這……哎!”
宋年一拍大腿,不滿的瞪了杜氏一眼。
宋夕流露出淡淡的嘲諷:“什麼爭不來,搶不過。皇帝后宮,佳麗三千。貴妃,嬪妃,才人,美人,多不勝數,父親難道想眼睜睜的看着女兒,跟這些女人爭個死去活來。”
“你是我宋年的女兒,這大莘國的女人,哪個敢跟你爭,便是她敢爭,也得瞧瞧父親手裡的長劍答不答應。”宋年豪氣萬千。
“父親,你總有老了的一天,總有打不動仗退居山林的一天,到時候我無兄無姐,一個人宮裡苦苦支持。大莘國的女人,誰都敢來爭。”
“你……”
宋年語塞持劍的手一頓,目光看向女兒,怒目相斥道:“一派胡言!皇上豈是如此無情無義之人。”
杜氏見父女倆對針鋒相對,忙一手按在男人肩上,輕道:“得了,孩子的話,你跟她計較什麼,她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
“我……”宋年剛想辨兩句,見杜氏眼中的柔色,只將話嚥了下去。
杜氏又將女兒按坐在椅子上,眼眶微有淚光道:“好孩子,咱們府裡,不比別的人家,你父親和我只得你一個,你心裡有什麼想法,只管說出來。你父親這些年對你如何,你也是知道的,便是離得再遠,心裡都記掛着的。有什麼話,咱們一家人不能好好商議着辦嗎?”
宋夕一聽這話,便知母親意有所指,她素來也非扭扭捏捏之人,遂跪倒在地,大大方方跪道:“父親,女兒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求父親成全!”
宋年大驚,不可置信的看着地上之人:“誰?”
“靜王府世子,趙靖玥!”
……
初秋時節,天氣早晚涼快,中午依舊炎熱。
這日,林西起了個大早,春夜,秋雨兩個幫她梳頭插戴。林西想着今日必又是一天奔波,遂將頭上僅有的兩個簪子又下了一個,任那兩個季節好說歹說,死活不依。
春夜無奈,怕給別人看輕了去,挑了件顏色亮麗的衣裳讓林西穿上。林西心道只要不讓我戴那些金啊玉的,就是讓她穿件黑袍子,她都心甘心願。
剛打扮妥當,李英傑背了個手,已入了欣欣院。
自打錢氏操持李從望婚事,勉了府裡小輩請安後,李英傑早晚必往這欣欣院走兩遭,一來二去,林西也就習慣了。若來得早,遇上林西用早膳,李英傑便命下人多添副碗筷,祖孫倆一邊吃,一邊說,其樂融融。
以林西厚臉皮的本事,她想要誠心誠意哄人開心,那簡直是手到擒來的事。
一個有心孝順,一個有心彌補,祖孫倆的感情簡直如那七月的流水,熱氣騰騰。
李英傑瞧着林西略嫌簡單的髮飾,不悅的衝那四個季節道:“姑娘的妝奩裡難不成連支像樣的鳳釵都沒有。”
四個季節面色一紅,正欲回話。
林西忙陪笑道:“祖父。是我不願意戴,太沉,壓得我頸脖疼。”
“胡說!”
李英傑眼睛一瞪:“聽話,再戴兩支。若沒有喜歡的,祖父明兒派人再送些好的讓你挑,你是我逍遙侯府的孫女,咱們府裡最不缺的便是首飾。若讓外人瞧去,還道我這個侯爺虧待了自個的孫女。”
片刻後。李英傑滿意的瞧着打扮一新的孫女,左瞧瞧,右瞧瞧,胖臉笑得連眼睛都不大能瞧見。
林西見祖父樂成這樣,那眼神彷彿天地間,只有眼前的她,纔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心下覺得偶爾的違一次,博老人家一笑,也是件美事。
李英傑細細的叮囑了幾句,背了個手,又喜滋滋的走了。
就這樣,林西頭頂着三支珠釵,爬上了早就候在府門口的馬車。
上了馬車,她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府門口那個一身藍衫,比較紈絝的身影,好像是她的三舅舅。
春夜似覺察到林西心下的狐疑,笑道:“昨兒個夫人派了十幾個小廝。在京裡各個酒坊,妓院尋了半夜,纔將來叫了回來。”
“可上香這種事,男子……”
“姑娘忘了。今日還有錢府的女眷。”
“噢!”
林西恍然大悟。敢情是讓一對即將成婚的小青年,事先培養一下感情,好讓洞房花燭夜不那麼陌生。
好主意!
林西讚歎了一聲,閉目養神,似忽然想起什麼,道:“我那兩個舅母可曾一道去。”
春夜笑道:“一個都未曾拉下。聽說延古寺的香火最是靈驗,大奶奶,二奶奶都未曾生下嫡子,自然要去拜一拜的!”
林西啞然。
大舅母好歹有個嫡女伴身,他日調養好身子,夫妻兩個在牀上稍稍用功些,生下嫡子指日可待。偏二舅母房裡半分動靜也無,成婚幾年,這……是不是有些說不過去。
……
話說侯府一行,七八兩馬車,十來個婆子,十來個護衛浩浩蕩蕩的向延古寺進發。
與此同時,京裡的另一條官道上,相府家一位夫人,三位公子並四位小姐,外帶朱,何兩位姨娘也在衆家丁的護送下,向城外駛去。
而將軍府的正房裡,宋年接過丫鬟遞來的茶水漱了漱口,手一揮,丫鬟盡數離去。
“我想了一夜,此事仍是不妥當。”宋年低聲道。
杜氏也知男人昨夜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遂問:“不妥在何處?”
宋年沉聲道:“此次三王進京,太后下旨連世子一併入京,若無意外,只怕在新帝未有嫡子之前,三位世子會留在京中。”
杜氏身子一顫,輕道:“老爺的意思是……”
“新帝年輕,太后防着三王作亂,留下後着,我手掌大莘國四十萬大軍,倘若夕兒與靜王世子……你想想,後果是什麼?”
杜氏到底是婦道人家,又一向被丈夫保護的滴水不露,只顧着女兒喜歡不喜歡,又如何能想到深一層的東西。聽得丈夫細細一分析,杜氏驚出一身冷汗。
“如此說來……”
宋年點點頭,低聲道:“君心……不可測啊!便是我有心想替夕兒爭一爭,也得看時局允不允。”
杜氏幽怨的看了丈夫一眼。
宋年伸手捏住了她的手,輕輕婆娑道:“這事,你心裡有個數。也別急,我找個機會打探一下世子的爲人,探探王爺的口風。倘若他一心忠於皇上,世子又不是那野心勃勃之輩,此事還有周旋的餘地。”
杜氏拿另一隻手輕輕拭淚,嗔道:“咱們只得這一個女兒,旁的怎樣都可以,獨獨不能委屈了夕兒。”
宋年英雄柔情,最看不得老婆掉眼淚,忙手足無措道:“那是自然,放心,放心,我心中有數。”
……
初秋的延古寺,蔥鬱依舊,遊人如織,香火異常旺盛。
侯府的車馬一到,便有聞訊的小沙彌迎出來,引着從古寺的左側門入了內裡。此側門專爲宮中貴人,京城豪門的所開,爲的是避人耳目。
林西由春夜扶下車,跟着侯府衆人而行,一路曲徑幽深,翠竹林立。
穿過長廊,入左側一處宅院,院中松柏兩珠,海棠數枝,共有大小廂房共十間,是個極清幽的休憩所在。
林西心嘆,富貴二字真真是個好東西,便是講究衆生平行的佛門之地,也分的三六九等。像外頭那些個上完香的平頭百姓,想喝口水,嚼幾口乾糧,也只能在寺中空曠之處席地而坐,又哪裡知道這內裡另有乾坤。
侯府的門第,果然就是一張Vip啊。
李鳳津見林西一臉的驚色,昂頭高傲道:“延古寺頂頂好的兩處院子,一個在對門,一個便是這裡。京裡這麼多富貴人家,能入這兩處的,繆繆可數,我逍遙侯府,便是其中之一。若不是父親尋着你,你就該和前頭廟裡的平頭百姓擠在一處。”
林西淡淡一笑,未置一詞。
夏風看不過去,冷笑道:“大小姐,我家姑娘的……”
“夏風,幫我看看哪一間廂房是咱們的,我想先歇歇!”林西笑着打斷。
春夜知姑娘不願意將林家的事,公之於衆,忙朝夏風遞了個眼色,笑道:“夫人,姑娘想歇一歇,您看……“
錢氏早有察覺動靜,手指着一間廂房,淡笑道:“就那間吧,好生照料姑娘。顧二家的,去看看錢府的車馬到了沒有,將人引進來。”
顧二家的應了一聲,便出了院子。
等了片刻,李從望有些不耐煩,青着臉問:“錢家人怎麼還未來?”
“來了,來了!”
說話間,已有人將錢府的人引了進來,正是那柳氏母女。
錢舒紅見侯府女眷中,赫然立着表哥李從望,心頭一喜,報羞的垂下了臉,走到錢氏身邊,挽着她的胳膊,低聲的喚了聲:“姑母!”
錢氏拍了拍她的手,意味深長的笑道:“好孩子。”
衆人上前行禮,相互見過後,錢氏交待幾句,便與柳氏一道,領着兩個媳婦去前院燒香。
錢氏一走,李從望一臉不奈煩道:“你們歇着,我到寺裡到處走走。”
“表哥,我跟你一道去。”錢舒紅忙道。
李從望正要拒絕,卻聽李鳳津道:“三弟,母親臨了特意交待你,陪好舒紅表妹,怎麼母親一走,你便忘了。”
李從望被堵了嘴,又見舒紅一臉的期待,遂不悅道:“得了,得了,我去後山轉轉,你要不嫌遠,便跟着一道來吧。林西,你也來。”
我纔不要去礙人眼呢。
林西忙笑道:“三舅舅,你們先去玩,我先歇會腳,回頭再來尋你們。”
錢舒紅丟了林西一個算你識相的眼色,跟着李從望出了院子。
瞬間院裡的僕婦跟出去了大半,留下的幾個也各自入了主子的房間,打掃房屋。
李鳳津心頭大喜,等林西主僕入了屋子,便朝翠兒遞了個眼色。
翠兒機靈的點了點頭,趁人不察,便悄無聲息的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