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好酒,好酒
顧惜朝大概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全身心地恨着一個人時,他就不惜讓千里路萬匹馬千萬個人陪着他一起去殺那個人。
當他全身心地愛着一個人時,他的一身才華也許就會全部爲他愛的人奉獻。
所以,顧惜朝永遠做不了梟雄。
“情”一字,畫地爲牢。
顧惜朝真的很像那個江湖人傑柳隨風。
但是,顧惜朝比柳隨風幸運。
顧惜朝遇見的,不是李沉舟,而是戚少商。
而戚少商——楊無邪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知道,等到事情平息局勢安穩下來的那一天,也許戚少商就不再是號令京師黑白兩道的羣龍之首了。
“情”一字,困龍在淵。
其實,這樣未必不好——神仙眷侶,百年江湖。知音攜手,又何必非要是,紅妝?
“楊總管,麻煩將唐門的資料給我看看,好麼?”顧惜朝又說了一句。
戚少商讓顧惜朝在金風細雨樓裡隨意行走……機密資料之處,亦不設防。
這是一種怎樣的信任?
蘇夢枕再不疑兄弟,也在心裡對白愁飛設過防——戚少商,明明被背叛過,卻依然選擇無條件地去相信。
只對顧惜朝。
楊無邪點點頭,在資料裡翻檢了一遍,拿出唐門的冊子,遞給顧惜朝。
“顧公子,樓主呢?”
“不知道。”顧惜朝埋頭讀着資料。
“顧公子怎麼會不知道樓主在哪裡呢?”楊無邪促狹地笑了。
“……”顧惜朝的嘴角也微微上揚,“大概,偷酒喝去了。”
戚少商正在汴梁城西的一處茶棚裡。
郊外的破敗茶棚,沒有什麼好茶,也沒有樓子裡暖和舒服。
戚少商卻一派安然地坐在破爛不堪的椅子上,慢慢地看着茶棚掌櫃。
他們果然是兄弟,親兄弟——尖尖的門牙,一個長得像耗子,另一個長得還是像耗子。
高雞血開的是旗亭酒肆,高雞腸開的是旗亭茶棚。
一個在邊關,一個在京城。
戚少商一聽說這京師城外開了一家旗亭茶棚,他就知道,這茶棚與那酒肆,必然有什麼聯繫。
一打聽,果不其然。茶棚的掌櫃高雞腸是高雞血的弟弟,親弟弟。
於是戚少商偶爾就會來這裡喝點茶——旗亭,雖無酒,亦有彼時的那個情懷。
一樣的破爛,掌櫃一樣的黑心腸。一盞茶竟然要五兩銀子,敢情他當他這店裡是龍井茶葉泉城水麼?
但戚少商就像中邪了一樣,隔三差五地就要來一趟。
獨坐夕陽,夕陽漸斜——斷腸人在,天涯。
可今天的戚少商來這裡不是喝茶,也不是感懷,他是來討酒的。
高雞腸是高雞血的弟弟,高雞血只賣一種酒。
戚少商就是來討這種酒的。
喝下去會有滿頭煙霞烈火,會讓人想彈琴,想舞劍。
會讓人想要喊一個人的名字。
會讓人想醉,真的醉,醉得安心。
“高掌櫃,你就把你櫃子裡的那壇炮打燈賣給我吧。”
“不賣。”
“你回邊關時,自然可以和你大哥喝個夠,何必非要在乎這一罈。”
“不賣。”
“你就成人之美吧。”
“不賣。”
“價錢好商量……”
“三十兩。”
“你……你們兄弟倆還真是親生的,一個比一個黑。”
戚少商嘆了口氣,轉頭離開,聽見高雞腸在後面喊,“戚樓主,你難道不會講價麼?”
戚少商早就知道高雞腸的櫃子裡有一罈炮打燈,可是他沒有向他買過。
甚至連提也沒有提過。
他不敢。
這種酒,這種最便宜最低劣的酒,卻是他這一生最愛喝的酒。
戚少商喝過很多好酒。
杜康美酒醉劉伶,何以解憂?
勸君多買長安酒,南陌東城佔取春。
十八年佳釀女兒紅,出閣情含杯酒幹,朦朧醉看花兒紅透邊。
還有菊花酒,新豐酒,桑落酒,屠蘇酒……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可是這三年間,戚少商無論喝了多少酒,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酒入愁腸愁更愁。
他最愛喝的酒,今生今世唯有這炮打燈。
但炮打燈不只屬於他一個人,還屬於顧惜朝。
沒有顧惜朝一起對飲的炮打燈不算好味的炮打燈。
所以獨自一人的戚少商不敢喝炮打燈。
那是痛。
可是現在,顧惜朝回到了他身邊。
怎能不醉,怎能不共飲?
仗劍紅塵已是顛,有酒平步上青天。
遊星戲鬥弄日月,醉臥雲端笑人間。
戚少商笑着回過頭去,“那麼,五兩銀子。”
一邊說,一邊好似無意地晃了晃手中的逆水寒。
寶劍錚錚作響,高雞腸吞了吞口水,梗了梗脖子,“戚大俠,戚樓主,十兩怎麼樣……”
“就這麼定了。”戚少商摸出十兩紋銀,“砰”地一聲,放在桌子上。
於是顧惜朝與楊無邪從白樓裡出來的時候,恰好看見戚少商抱着一罈酒心急火燎地回來。
他甚至當着楊無邪的面就握住了顧惜朝的手,“你看這是什麼酒?”
顧惜朝輕輕湊上去,只聞了一聞,眼睛就笑開了花——那麼快樂的笑容。
“炮打燈。”
那一晚的月亮很美。
戚少商和顧惜朝在青白紅黃樓的屋頂上來回飛轉。
用同一個酒碗,喝同一杯酒。
還是那麼烈,鏹水一般的滋味,入口衝,直頂得嗓子牙花像火燒火燎。
戚少商醉了,“惜朝,李師師姑娘曾經笑話我,她說,如今我們可是都在樓子裡住着了。可是你知道麼,這樓子裡看不清楚月亮。”
“樓子裡看不清楚,就像這樣,爬到屋頂上看,就可以看清楚了。”顧惜朝也醉了——怎會不醉?怎捨得不醉?
戚少商快活地唱,“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梅花月滿天。”(提前向伯虎兄借用借用=。=)
“惜朝,等局勢安定下來,去蘇州吧,你的家鄉。”戚少商忽然安靜下來,深深望着顧惜朝。
那片江南地界兒,是怎樣風花雪月的美好?
那個人的家鄉啊!
於是聽見顧惜朝的聲音,很清,卻不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