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釋懷,釋懷
戚少商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顧惜朝帶着倦意的樣子——很倦,卻沒睡。
他坐在牀邊,淡淡地望着他,手握着他的手,眼望着他的眼。
“醒了麼?覺得怎麼樣?”顧惜朝還是淡淡的樣子,似乎他一直就不曾動容過。
“還好,沒那麼難受了。”戚少商默默地笑了一笑——雖然勉強,卻還是笑了,“惜朝,你沒事吧?”
“我沒事。就我全身而退,也不知結局竟然是這樣。”顧惜朝情緒複雜地一笑。
“你沒事就好。“戚少商反握住他的手,微微有些寬了心,卻又在下一刻露出痛苦的表情,”小方……他們呢?”
他在昏沉中模糊地聽到過一些什麼,卻實在沒有力氣去想起。
顧惜朝卻忽然抽出自己的手,“戚少商,我想,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戚少商有些驚訝,他點點頭,“你說。”
“唐門已經放了王小石,他現在還在昏迷中,但過一陣子會好。方公子的左臂已斷去,性命無礙。張炭的屍首經過一些處理安置在馬車上,我知道你一定會將他安葬在汴梁。”
顧惜朝一件一件地講給他聽,戚少商卻在那一刻有了一種惶恐之感。
彷彿顧惜朝在交代一些什麼,做一個他所不知道的決定。
其實顧惜朝做什麼決定戚少商都不會去擔憂——在這段時間以來。
因爲他知道,顧惜朝的決定都是與戚少商有關。
戚少商不會讓顧惜朝失望,那麼顧惜朝已說過,不會再叛,不會再離。
可是顧惜朝他在擔心什麼?
直覺讓戚少商堅定地認爲,顧惜朝的心裡是在憂慮着什麼。
他只是望着他,不發一言。
顧惜朝微微一笑,“唐門聲明,不會放過溫柔。我已經替金風細雨樓保證過,絕不會插手這件事——也就是說,金風細雨樓的人,對溫柔不可出手相救。”
說完這句話,顧惜朝站起來,抖了抖衣服——他在笑。
“戚少商,該說的我都已說完——你想說什麼?”
顧惜朝陰狠的眼睛裡有一瞬間是孤注一擲的等待——“你的俠義,大概被我出賣了。就連王小石也會恨我吧——他不也是金風細雨樓的麼?我是不是又讓你失望了?你的江湖義氣讓我毀了,戚少商,你是不是在心裡想,顧惜朝果然是死不悔改,無藥可救呢?”
說着這些話的顧惜朝承認自己是有些意氣用事——可是書生意氣,揮斥八極 ,不是麼?他覺得自己有些無聊了。
他竟然在計較這些咬文嚼字的東西——還爲自己明顯的狠話找理由。
有這個必要麼?顧惜朝是這般扭捏作態的人麼?
他哈哈大笑,剛想拂袖而走,卻聽見那個人的聲音響起來,“顧惜朝,你不是最瞭解我的人麼?爲什麼會有這種想法?還是……你還不夠相信我?”
戚少商也學着顧惜朝的樣子淡淡地笑着,淡淡地望着,淡淡地說着,他發現他學不會,所以他就恢復了他原本的樣子——很濃很濃地望着他。
“我們是要把金風細雨樓還給小石頭的,難道你還怕我食言了不成?”戚少商掙扎着想坐起來,扯動下腹的傷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你以爲我是隨口說說麼?你在擔心什麼?這可不像顧惜朝啊——我跟你說,溫柔我們一起救,唐門我們一起對付——以我們兩個人的名義。”戚少商用手輕輕按住傷口處——冷冷的疼,雖然冷,卻比起昨日的冷熱相交要好了很多。
戚少商說完那句話後,顧惜朝有點嘲笑起自己來——也許越在意的時候,就越容易失了風度。
他果然沒讓自己失望——而自己,自從重逢之後,就沒再有過離意。
其實他只是個不容易確定的人——人家對他一分好,他不說,卻會記在心裡。
可是對他好的人,有幾個?
所以——內心深處是有着深深的不確定感。
他想試上戚少商一試——他在心裡期盼着,戚少商你千萬千萬,別讓我失望。
答應唐燕的時刻他想的是——金風細雨樓不能救溫柔,但是我可以救——我是要離開金風細雨樓的。
戚少商曾說過,他把金風細雨樓還給王小石之後——他的下半生是顧惜朝的。
戚少商是個大俠,他能不能就這樣輕易地把天下置於自己之後?
顧惜朝不是不相信,而是實在無法感覺到有那麼一天——戚少商真的能做到麼?
他不是要算計他,他只是去試上一試——因爲心裡其實還是沒底的,所以就有些患得患失。
他淡淡微笑地點點頭,“是啊,是有點不像顧惜朝。”
看着戚少商疼得抽冷氣的樣子,他到底不忍,走過去扶住他——“你躺着行了,別起來。”
戚少商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襟,“惜朝,自己說過的話千萬要記住,說好不叛不離的,怎麼能不作數呢?”
顧惜朝把衣襟從他的手裡抽出來,“我以爲,你又要對我大吼,又要懷疑我。你若是那樣,我一定會揍你——趁我武功還沒消失之前,揍得你滿地找牙,後悔自己爲什麼生出來。”
顧惜朝雲淡風輕地笑着,重新坐到了牀邊,“這一仗,簡直是我有生以來最失敗的——啊不,最失敗的是那場千里追殺。怎麼你就死不了呢?”
他像是在問戚少商,又像是自言自語——可其實答案自己清楚着呢。
我不讓你死,你如何死得了——於是便也釋懷。
沒防備一下子被戚少商壓住肩膀,對上的是兇狠的目光,“你剛纔說什麼?爲什麼會失去武功?”
顧惜朝直愣愣地望着那雙圓圓亮亮的眼睛,才發現自己無意識間說了出來。
不該這麼早告訴他的——可是,即便不告訴,他也會發現。
他已經醒過來,渡氣的時候要用銀針相連——絕不可能用親吻便遮掩過去的。
於是顧惜朝笑笑,將此事的來龍去脈一一說出,“戚少商,其實,你傷,雷豔死,怎麼說,都是我們賺了的,不必介懷。”
“惜朝……”戚少商的眼睛裡,沉澱的是深深的沉鬱,“若是以你一身武學來換我生命,我不會同意的。”
“戚少商!”顧惜朝揪住他的領子,惡狠狠地說,“沒了命,一切都是零,一切都沒法再重來,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我不想你爲我犧牲太多,這代價未免太大。與其失了一身絕學還未必救得好我,不如聽天由命,看老天收不收我這條命!”戚少商故作輕鬆地說。
顧惜朝似乎忍無可忍了,“戚少商,你真的是個二楞子!我告訴你,沒有我的允許,老天也不能收你——你只能死在我手上,你明白麼?”
“我明白。”戚少商舒捲地笑着,“惜朝,若是我堅持不了,我希望,你殺了我。”
那一刻顧惜朝是很想殺了他的。
可是衝動過後的他再次想起,天下再無第二個戚少商。
他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看着他的呼吸慢慢的不順暢,臉色通紅。
戚少商任他掐着自己,眼睛依然那麼清亮。
顧惜朝終是緩緩地放下了手,慢慢地將自己的額頭頂住戚少商的。
他的額頭冰涼,戚少商的卻又有些熱了起來——冷熱交替,大概是劍傷又發作了。
銀針很輕巧很準確地再次刺入彼此璇璣穴時,戚少商感覺到那涼涼的脣帶着魔力橫衝直撞地攻城掠地,讓他防不勝防。
“我不殺你,所以你不會死。”顧惜朝的聲音一直都這麼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