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陋巷安屈鴻鵠之志哉
題記:此文寫的是正文開頭時,顧惜朝逃亡的那三年。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
顧惜朝現在就在陋巷之中。
夏天的微風裡,那口井裡的水看起來並不乾淨。
顧惜朝有些嫌惡地低頭望了望漂浮着稻草的井水,到底,還是舀來喝了一口。
逃亡的歲月裡——最沒資格的,就是挑三揀四了。
顧惜朝其實從來也沒過過什麼好日子。
他一直愛潔。
但求乾淨、整潔,這只是他最基本的要求。
可是,當人在連性命都沒着落的時候——也真的,就顧不了許多了。
顧惜朝不是傻子,不會像古人那樣,以寧死也不食周粟的心情,寧死也不喝沾了稻草的水。
活着,大概纔有力氣去擁有別的吧。
這是逃亡的第二個年頭,他已經慢慢地適應了一些事情。
比如飢一頓飽一頓,又比如連最基本的潔淨都無法保證。
夏天的日子還好說,夜晚的河水沖刷着身體,竟是難得的愜意與舒爽。
身上的青衫破了好幾處,無錢買新的,趁夜晚洗淨,與內裡的黃衫換着穿。
餬口的方式是賣些字畫,隱姓埋名的日子有太多艱辛。
畫是好畫,字是好字,卻因爲署的名字人微名輕,價錢生生壓下了許多。
顧惜朝倒也懶得計較什麼。
除了不得不去市集裡賣字畫,買吃食的時候,其它的時光裡,顧惜朝常常在無人的深山裡呆着。
發呆,呆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當然,前提是沒有突然出現的殺手與官兵。
冬天的冰雪與春寒的料峭接連襲來的時候,箇中苦楚,大概只有自己知曉。
誰試過在結冰的河窟裡擦洗身體的滋味?誰又嘗過以雪解渴的感覺?
冰窟中的水揉搓到皮膚上,竟然是種類似於“滾燙”的奇怪感覺。
很疼,很錐心的滋味——他的體質本就偏涼,如今,是涼透了。
吃雪解渴的滋味也是難忘。嘴脣,舌頭,牙花全都成了麻木的一團,血液凝住,說不出的難受。
原來極冷與極熱的感覺是差不多的——記憶中曾喝過一種極烈的酒,也是將嘴脣,舌頭,牙花弄成同樣的沒有知覺。
那種酒,是曾經有個人給他喝的。
喝的方式,並不怎麼光彩——偷兒本是最惹人恨的,可偷奸商的酒,是不是也算一種爲民解氣?
他的嘴角竟然泛出一絲冷笑——顧惜朝啊顧惜朝,怎麼,竟回憶起前塵往事,感悟起與那個人有關的事情了麼?
大概逃亡路上實在是無所事事,又也許是其它的一些也許,總之,他確實在某一天,忽然想起了這個過往。
他還記起自己曾經形容那酒是煙霞烈火。
如今回憶起來,煙霞烈火是個什麼樣子呢?
他從未看過自己或者別人煙霞烈火的樣子——那人喝酒時的面不改色,不上頭,不動容,絕非什麼煙霞何來什麼烈火。
顧惜朝忽然就咬牙切齒了起來。
這現在的處境,是誰害的?這現在的一切罪,都是誰讓他受的?
都是那個自以爲是俠義的,名叫戚少商的人。
若不是他,自己又怎會來受這般的苦楚?
這一年的顧惜朝,細細想來,對戚少商除了恨,還是恨。
恨得切膚,恨得入心。
他永遠忘不了,大殿之上戚少商那最後的一句話。
“顧惜朝的命賤!”
那一刻之前,其實自己已經想死了——無論是誰,給上自己一個痛快,這也許是一個很好的結局。
最愛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決然地死去,那一刻的他早已失去了呼吸。
可是那個最恨他的人卻不屑於殺他——顧惜朝也恨,恨意由四肢百骸竄得到處都是。
連死都不屑於讓他死——戚少商你裝大俠很闊氣麼?
那一刻之後的顧惜朝想,既然我唯一想死的瞬間你卻不屑來殺,那麼,我便要活下去。
我要與你賭這一口氣。
再次回想其實是一種並不舒服的過程——尤其回想起的一切,都是悲劇。
顧惜朝可以確定,那大概是自己一生裡最脆弱的時刻。
於是,以後都不能這般脆弱了。
顧惜朝的脆弱只能因爲他此生至愛的女子紅顏易逝而存在那麼一剎那。
那之後,決不可能再脆弱了。
可他忽然有些更惱了。
他發現他在走戚少商走過的路。
戚少商逃亡,他也在逃亡,甚至連逃亡的路線都那麼相近。
只是,還是有一點不一樣的。
戚少商逃亡路上兄弟無數,當他的伴,做他的保護,甚至心甘情願地爲他去送死。
顧惜朝沒有——自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
他聽了很多那個人在那件事之後的故事。
入六扇門,頂鐵手之職,封神龍捕頭——九現神龍在何處都是那麼氣派。
自己在他的故事裡偶爾也會佔得一席之地,卻是一直在作反角罷了。
聽多了,顧惜朝都學會付之一笑了——不是不在意,而是不動聲色地在意。
永遠不能再讓別人掌控自己的心情。
其實他想過放下。
所謂擅畫者留白,擅樂者留聲,靜心者留空。
只是,談何容易?
當年那一句顧惜朝的命賤,直如大鐵錘般敲打入心裡最深處。
戚少商——他恨慘了這個名字。
甚至他都說不清楚他有多恨。
恨得想要親手殺了他——但其實這麼久以來,顧惜朝一直都在做着這樣一件事。
可是他總是殺不死他。
直到看似一切都結束了的如今,戚少商還是好端端地活在某一隅,而他卻淪落至走他走過的逃亡路。
真是世事一場大笑話,只可惜這笑話的主角叫顧惜朝。
他偶爾會在深深的夜裡想念晚晴。
說是“偶爾”,是因爲,每當想念起此生最愛的妻子,那種思念的鈍痛,那種天人永隔的無力感,會折磨得他晝夜無安。
所以他用盡力氣制止自己無休止的想念,用一段時光的心無雜想來積攢力氣,好去承受某一個夜晚錐心刺骨的不眠不休。
晚晴晚晴,人間重晚晴。
可晚晴已不會再在這個人間微笑。
伊人已歿,此恨空餘。
顧惜朝在如水夜色裡,想着晚晴,恨着戚少商。
然後便有一年的時光如水般流逝了過去。
一年的逃亡,任誰也累了,倦了,有的也許早已鬆懈了丟盔卸甲了一敗塗地了。
可是顧惜朝忍了下來,並且愈加堅忍。
看一個人的品性,一個人的毅力,不是看他得勢時的春風滿面,而是看他失意時的態度。
是不是一蹶不振,是不是失去耐性?
若是一個人,逃亡之中依然不改其心性,艱難之中仍然不變其風骨,這纔是能成大事者的品格。
當年的戚少商,當年的王小石,都是這樣的人。
但是江湖也許不知道,他們口中的壞人顧惜朝,也同樣是這樣的人。
雖然,現在的顧惜朝也曾懷疑過自己的曾經所做他能不能說上一句未悔——那些事到底誰對誰錯。
但顧惜朝永遠不會放棄的,是自己的骨頭。
居泥淖之中永不言棄,處陋巷之中不改其志——把落難的苦楚姑且視作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這纔是顧惜朝。
這一年的顧惜朝,思與恨一同存在於心裡。
不是刻骨的思,就是銘心的恨。
他還很驚奇地發現,他想念着晚晴的時光與恨着戚少商的時光,竟然是同樣多。
也會經常在集市上聽說書的人講故事,九現神龍又將哪裡的馬賊一窩端了,或者又將哪裡的惡人一劍斬了。
他聽了總是暗暗地冷笑一聲——戚少商竟然也入廟堂了——御前神龍捕頭,好大的氣派啊!
可是卻又不得不承認,戚少商做的,是爲蒼生——你看,果然,大俠到哪裡都是要做大俠的。
有一日,顧惜朝卻聽說,江湖第一美女終於嫁作他人婦了。
他接着聽下去,卻發現息紅淚嫁的是赫連春水。
他怔愣了好一會兒。
他一直以爲戚少商會娶那個美麗得連屋子裡的耗子都是雙眼皮的的女子。
可是戚少商沒有。
這出乎他的意料。
他第一次覺得,戚少商也並非處處志得意滿。
君失紅淚,我失晚晴——那句話,到底成真。
戚少商,你到底也失去了。
可是後來,卻聽說,並非息紅淚不嫁戚少商,而是戚少商不娶息紅淚——顧惜朝又是怔愣了很久。
戚少商啊戚少商,你原來是個傻子啊。
那一日的顧惜朝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原來時日一長,無聊與孤獨的日子裡,他竟然關心起死對頭的終身大事——真真是好笑到極點。
流年易過,流光易拋——原來歲月可以消弭許多東西。
顧惜朝也一直固執地沒有再尋一件趁手的兵器——不是最合適的,不是最好的,不若沒有。
他就是一直這麼固執着,固執着堅持着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些心情。
比如對妻子的思念,比如對對手的憤恨。
又比如對兵器的執念。
這一年他從中原走到了北域,途徑許多戚少商曾經(到/走)過的地方。
一個人到底寂寞,即便顧惜朝從來都是一個人。
追殺他的人有很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他的人也不少,這次逃亡更像一場一個人的遠行,偶爾的打打殺殺驚心卻也乏味。
當年的仇與恨,如今看似慢慢地淡漠下來——這一年多,沒有戚少商的追殺,甚至沒有戚少商授意的追殺。
顧惜朝卻更恨。
戚少商,你不是最恨我麼?你爲什麼不來殺我?
當日你說不殺,日後你卻真的亦不來殺。
他總是一想起有關那個人的事,就不能平靜下來。
他並未心如止水。
顧惜朝一直沒有放棄——我敗了,我輸了,可我依然不放棄!
即便他現在在這裡過這般的生活,苦,難,辛,一切的一切,可他志不變。
終有一日——東山再起。
決不要一輩子做那陋巷孤寒士——雖雲志氣高,豈免顏色低。
顧惜朝的陋巷,並非“一瓢顏回陋巷,五柳先生對門”的陋巷。
顧惜朝的陋巷,是“長嘯舉清觴,志氣誰與儔”的陋巷。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陋巷又豈能消磨乘風之意?
我如今過的這一日,就是我人生裡珍貴的一日——顧惜朝將這當成磨練,磨練傲骨,磨練意志。
人生志氣立,所貴功業昌——居陋巷,志不改。
知君志不小,一舉凌鴻鵠——顧惜朝的志,是永不放棄的志。
是誰說的,燕雀滿檐楹,鴻鵠摶扶搖?
鴻鵠摶扶搖!
於是顧惜朝打定主意,繼續將這逃亡路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