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眼睛,眼睛
金風細雨樓的白樓裡一直留着王小石和白愁飛的資料。
楊無邪忘不了,那年蘇樓主帶着兩個年輕人回來,那年的蘇樓主的眼睛裡,是那麼的飛揚跋扈,洋溢着笑意。
他知道,那是類似於明君得到良將的激動與安慰。
蘇樓主開心,楊無邪自然也開心。
他仔細地打量着那兩個年輕人,錦衣的那個高傲自負——白愁飛;白衣的那個踏實溫厚——王小石。
他第一眼就很喜歡王小石,第一眼就對白愁飛有一種莫名的抗拒——這個人要防着。
蘇樓主不疑他的兄弟,可是楊無邪從來沒把白愁飛當成兄弟。
他一直防着他——果然,認賊作父,背叛兄弟。
他以最惡毒最粗鄙的話咒罵了他無數次。
楊無邪看人很準。
所以楊無邪站得很穩。
金風細雨樓歷經幾任樓主的更替,新人成了舊人,舊人又換了新人,可總管一直只有一個。
楊無邪纔是真正聰明的人。
慶幸的是,這個聰明人,還是個忠心的人。
所以,整個金風細雨樓莫不尊重楊總管——因爲楊無邪已不再單純是楊無邪了,楊無邪已經和金風細雨樓成爲一體了。
歷史厚重的金風細雨樓。
他代表了樓子的榮辱與蛻變。
而此刻的楊無邪,正在白樓裡望着王小石的資料。
那本冊子已經泛黃——很多年了。
“王小石,天衣居士衣鉢傳人。……王小石的兵器是劍。劍柄卻彎如半月。懷疑是跟蘇公子的寶刀“□□”、雷損的魔刀“不應”、方應看的神劍“血河”齊名的奇劍“挽留”。王小石感情豐富,七歲開始戀愛,到二十三歲已失戀十五次,每次都自作多情,空自傷情。 王小石喜好結交朋友,不分貴賤,且好管閒事,但與不諸武功者交手,決不施展武藝欺人,故有被七名地痞流氓打得一身痛傷、落荒而逃的紀錄,是發生在……”
楊無邪微微地笑了笑,那時的王小石,那麼羞澀的笑容還歷歷在目。
然而已時過境遷……往事可追不可追?
眼神側轉開去,他看到了那個名字。
白愁飛。
他的手指竟然冷了一瞬。
他打開資料,慢慢地讀着。
“白愁飛,二十八歲。個性瀟灑傲慢,常負手看天,行跡無定,出手向不留活口,左乳下有一塊肉瘤,約小指指甲大小…曾化名爲:白幽夢,在洛陽沁春園唱曲子;化名白鷹揚,在金花鏢局裡當鏢師;化名白道今,在市肆沽畫代書;化名白金龍,其時正受赫連將軍府重用;亦化名白高唐,在三江三湘羣雄大比武中奪得魁首……此人在二十三、二十六歲時兩度得志。二十三歲時曾以白明之名,在翻龍坡之役,連殺十六名金將,軍中稱之爲“天外神龍”,統率至萬兵馬,威風一時,但旋在不久之後,成爲兵部追緝的要犯。另外在二十六歲時,以白一呈之名,進入“長空幫”當黃旗堂下的副令主……”
楊無邪的眼神忽然變得冰冷,充滿憤怒。
這是一種發自內心地恨着一個人的憤怒。
白愁飛,白愁飛——你果然沒有飛起來。
你這種人怎麼可以飛起來!
楊無邪狠狠地合上那本冊子,反手摔在了地上。
這時,一個聲音從後面響起來,“楊總管,麻煩將唐門的資料給我看看。”
楊無邪回過頭去,望見顧惜朝。
當他得知顧惜朝來到金風細雨樓時——他忽然有種深深的恐懼感。
他害怕歷史正在慢慢重演。
那一年蘇樓主興高采烈地認了兩個兄弟,其中一個背叛了他,而另一個,爲他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罪。
這一次,他看到戚樓主眼睛裡的光——那是與蘇樓主望見白愁飛與王小石不同的眼神。
他不會看錯,那是不同的,特別的,深情的眼神。
他終於知道,爲什麼人們都說戚少商命中註定的剋星是顧惜朝,爲什麼顧惜朝千里追殺也沒殺死戚少商。
所以他更加恐懼。
兄弟,有今生,沒來世。
可是,愛意呢?
愛意是可以穿破幾千幾萬年的阻撓的。
愛可以百死未悔。
可萬一這愛意,是單方面的呢?
楊無邪便開始觀察顧惜朝。
他知道顧惜朝同樣聰明——驚才絕豔顧惜朝。
他知道顧惜朝比白愁飛更可怕。
白愁飛急於求成不能忍,小不忍亂大謀,所以白愁飛敗了。
而顧惜朝能忍人所不能忍,更經歷過三年的逃亡。
逃亡是歷練一個人的最好機會。
三年的苦痛逃亡路上,顧惜朝依然挺拔無雙,百折不撓。
楊無邪感覺得到,一向看人很準的自己,忽然像望進了深不可測的臨淵。
可是他必須要觀察他,他用了很長時間來觀察他的眼睛。暗中地,側面地,隱秘地去觀察顧惜朝的眼睛。
一個人的眼睛是最真實的最不容易僞裝的。
他見過很多人的眼睛。
蘇樓主的眼睛昂揚自信,王小石的眼睛溫和清澈,戚樓主的眼睛大氣寬和,而白愁飛的眼睛是陰狠,像一根刺一樣直刺得你心臟都抽搐着痛。
他還看過雷損的眼睛,狄飛驚的眼睛,方應看的,孫青霞的,關七的,無情的,追命的,鐵手的,冷血的……
還有雷純的,溫柔的,朱小腰的,雷媚的……
他都能透過眼睛捕捉到他們的一些人性。
他甚至看過曾經的顧惜朝的眼睛——大殿之上。
他用了很久來觀察,然後做了比較。
他終於得出一個結論,關於顧惜朝的眼睛的結論。
三年之前的顧惜朝,看着別人時,是疏離,是冷漠,是無視,可看着戚少商時,是發自內心的恨。
三年之後的顧惜朝,眼睛裡依然看不見別人,只是如今望着戚少商的眼睛,是眷戀。
也許愛與恨真的沒有什麼界限。恨一個人,愛一個人,眼裡都只有那一個人。
他們是註定的,彼此的剋星。
楊無邪的心微微安了下來。